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标题: 闲来无事,推荐大家看本小说(活着) 余华! [打印本页]
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5
标题: 闲来无事,推荐大家看本小说(活着) 余华!
这本书 我已经看了不知道几回了,葛优版本的 电影也看了几回,经典就是  看不厌倦,我发上来  希望年轻的 赌徒可以看看,别败家了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6
余华《活着》, v, N# ?& d/ Z% V
    ( ~7 Y- i/ o/ \
前言
9 f- r; v7 b6 ^$ `, h1 G9 @9 o1 K  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,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,他的自私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。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,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。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这个原则,可是要捍卫这个原则必须付出艰辛的劳动和长时期的痛苦,因为内心并非时时刻刻都是敞开的,它更多的时候倒是封闭起来,于是只有写作,不停地写作才能使内心敞开,才能使自己置身于发现之中,就像日出的光芒照亮了黑暗,灵感这时候才会突然来到。
' C; k; ^5 y& Q. K' @  长期以来,我的作品都是源出于和现实的那一层紧张关系。我沉湎于想象之中,又被现实紧紧控制,我明确感受着自我的分裂,我无法使自己变得纯粹,我曾经希望自己成为一位童话作家,要不就是一位实实在在作品的拥有者,如果我能够成为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,我想我内心的痛苦将会轻微得多,可是与此同时我的力量也会削弱很多。( T  F+ V# K/ A6 o
  事实上我只能成为现在这样的作家,我始终为内心的需要而写作,理智代替不了我的写作,正因为此,我在很长一段时间是一个愤怒和冷漠的作家。& {, ]) a; J+ C$ E3 B6 s0 I
  这不只是我个人面临的困难,几乎所有优秀的作家都处于和现实的紧张关系中,在他们笔下,只有当现实处于遥远状态时,他们作品中的现实才会闪闪发亮。应该看到,这过去的现实虽然充满魅力,可它已经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,那里面塞满了个人想象和个人理解。真正的现实,也就是作家生活中的现实,是令人费解和难以相处的。/ P# b& V; |+ f, ^2 l4 L* N
  作家要表达与之朝夕相处的现实,他常常会感到难以承受,蜂拥而来的真实几乎都在诉说着丑恶和阴险,怪就怪在这里,为什么丑恶的事物总是在身边,而美好的事物却远在海角。换句话说,人的友爱和同情往往只是作为情绪来到,而相反的事实则是伸手便可触及。正像一位诗人所表达的: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。也有这样的作家,一生都在解决自我和现实的紧张关系,福克纳是最为成功的例子,他找到了一条温和的途径,他描写中间状态的事物,同时包容了美好与丑恶,他将美国南方的现实放到了历史和人文精神之中,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现实,因为它连接着过去和将来。- U2 a- D) i7 v% H* g, l, j; E
  一些不成功的作家也在描写现实,可他们笔下的现实说穿了只是一个环境,是固定的,死去的现实,他们看不到人是怎样走过来的,也看不到怎样走去。当他们在描写斤斤计较的人物时,我们会感到作家本人也在斤斤计较,这样的作家是在写实在的作品,而不是现实的作品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7
余华《活着》2 V5 b  I$ h! s9 ]" o
    
: ]) p! T9 W# A前言% K& d$ @/ r, j- w: Z
  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,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,他的自私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。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,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。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这个原则,可是要捍卫这个原则必须付出艰辛的劳动和长时期的痛苦,因为内心并非时时刻刻都是敞开的,它更多的时候倒是封闭起来,于是只有写作,不停地写作才能使内心敞开,才能使自己置身于发现之中,就像日出的光芒照亮了黑暗,灵感这时候才会突然来到。
8 e0 `# o  t6 y) b# |. F7 S# `  长期以来,我的作品都是源出于和现实的那一层紧张关系。我沉湎于想象之中,又被现实紧紧控制,我明确感受着自我的分裂,我无法使自己变得纯粹,我曾经希望自己成为一位童话作家,要不就是一位实实在在作品的拥有者,如果我能够成为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,我想我内心的痛苦将会轻微得多,可是与此同时我的力量也会削弱很多。
! C7 y) x$ `8 B9 E9 P, u) O  事实上我只能成为现在这样的作家,我始终为内心的需要而写作,理智代替不了我的写作,正因为此,我在很长一段时间是一个愤怒和冷漠的作家。+ Q$ @/ S1 b0 L/ |
  这不只是我个人面临的困难,几乎所有优秀的作家都处于和现实的紧张关系中,在他们笔下,只有当现实处于遥远状态时,他们作品中的现实才会闪闪发亮。应该看到,这过去的现实虽然充满魅力,可它已经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,那里面塞满了个人想象和个人理解。真正的现实,也就是作家生活中的现实,是令人费解和难以相处的。
- X, p+ v# i3 d0 |8 f& ^  作家要表达与之朝夕相处的现实,他常常会感到难以承受,蜂拥而来的真实几乎都在诉说着丑恶和阴险,怪就怪在这里,为什么丑恶的事物总是在身边,而美好的事物却远在海角。换句话说,人的友爱和同情往往只是作为情绪来到,而相反的事实则是伸手便可触及。正像一位诗人所表达的: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。也有这样的作家,一生都在解决自我和现实的紧张关系,福克纳是最为成功的例子,他找到了一条温和的途径,他描写中间状态的事物,同时包容了美好与丑恶,他将美国南方的现实放到了历史和人文精神之中,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现实,因为它连接着过去和将来。
4 N% w0 [+ ~: l, O4 ?  一些不成功的作家也在描写现实,可他们笔下的现实说穿了只是一个环境,是固定的,死去的现实,他们看不到人是怎样走过来的,也看不到怎样走去。当他们在描写斤斤计较的人物时,我们会感到作家本人也在斤斤计较,这样的作家是在写实在的作品,而不是现实的作品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7
前面已经说过,我和现实关系紧张,说得严重一些,我一直是以敌对的态度看待现实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,我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,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。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,不是控诉或者揭露,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。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,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,对善与恶一视同仁,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。5 Z/ W4 Q4 a2 ~) M$ g' Z
  正是在这样的心态下,我听到了一首美国民歌《老黑奴》,歌中那位老黑奴经历了一生的苦难,家人都先他而去,而他依然友好地对待世界,没有一句抱怨的话。这首歌深深打动了我,我决定写下一篇这样的小说,就是这篇《活着》,写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,对世界乐观的态度。写作过程让我明白,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,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。我感到自己写下了高尚的作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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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,获得了一个游手好闲的职业,去乡间收集民间歌谣。那一年的整个夏天,我如同一只乱飞的麻雀,游荡在知了和阳光充斥的村舍田野。我喜欢喝农民那种带有苦味的茶水,他们的茶桶就放在田埂的树下,我毫无顾忌地拿起漆满茶垢的茶碗舀水喝,还把自己的水壶灌满,与田里干活的男人说上几句废话,在姑娘因我而起的窃窃私笑里扬长而去。我曾经和一位守着瓜田的老人聊了整整一个下午,这是我有生以来瓜吃得最多的一次,当我站起来告辞时,突然发现自己像个孕妇一样步履艰难了。然后我与一位当上了祖母的女人坐在门槛上,她编着草鞋为我唱了一支《十月怀胎》。我最喜欢的是傍晚来到时,坐在农民的屋前,看着他们将提上的井水泼在地上,压住蒸腾的尘土,夕阳的光芒在树梢上照射下来,拿一把他们递过来的扇子,尝尝他们和盐一样咸的咸菜,看看几个年轻女人,和男人们说着话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8
我头戴宽边草帽,脚上穿着拖鞋,一条毛巾挂在身后的皮带上,让它像尾巴似的拍打着我的屁股。我整日张大嘴巴打着呵欠,散漫地走在田间小道上,我的拖鞋吧哒吧哒,把那些小道弄得尘土飞扬,仿佛是车轮滚滚而过时的情景。
- ]8 ?5 I& _$ N( Y4 F7 ?3 D9 S$ \  我到处游荡,已经弄不清楚哪些村庄我曾经去过,哪些我没有去过。我走近一个村子时,常会听到孩子的喊叫:
$ q( h: S+ a6 X" ?/ s  "那个老打呵欠的人又来啦。"
8 c8 [9 }0 A. e7 l" D) R  于是村里人就知道那个会讲荤故事会唱酸曲的人又来了。其实所有的荤故事所有的酸曲都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,我知道他们全部的兴趣在什么地方,自然这也是我的兴趣。我曾经遇到一个哭泣的老人,他鼻青眼肿地坐在田埂上,满腹的悲哀使他变得十分激动,看到我走来他仰起脸哭声更为响亮。我问他是谁把他打成这样的?他手指挖着裤管上的泥巴,愤怒地告诉我是他那不孝的儿子,当我再问为何打他时,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了,我就立刻知道他准是对儿媳干了偷鸡摸狗的勾当。还有一个晚上我打着手电赶夜路时,在一口池塘旁照到了两段赤裸的身体,一段压在另一段上面,我照着的时候两段身体纹丝不动,只是有一只手在大腿上轻轻搔痒,我赶紧熄灭手电离去。在农忙的一个中午,我走进一家敞开大门的房屋去找水喝,一个穿短裤的男人神色慌张地挡住了我,把我引到井旁,殷勤地替我打上来一桶水,随后又像耗子一样窜进了屋里。这样的事我屡见不鲜,差不多和我听到的歌谣一样多,当我望着到处都充满绿色的土地时,我就会进一步明白庄稼为何长得如此旺盛。! }; u( K' o/ U' e1 c; g* n
  那个夏天我还差一点谈情说爱,我遇到了一位赏心悦目的女孩,她黝黑的脸蛋至今还在我眼前闪闪发光。我见到她时,她卷起裤管坐在河边的青草上,摆弄着一根竹竿在照看一群肥硕的鸭子。这个十六七岁的女孩,羞怯地与我共同度过了一个炎热的下午,她每次露出笑容时都要深深地低下头去,我看着她偷偷放下卷起的裤管,又怎样将自己的光脚丫子藏到草丛里去。那个下午我信口开河,向她兜售如何带她外出游玩的计划,这个女孩又惊又喜。我当初情绪激昂,说这些也是真心实意。我只是感到和她在一起身心愉快,也不去考虑以后会是怎样。可是后来,当她三个强壮如牛的哥哥走过来时,我才吓一跳,我感到自己应该逃之夭夭了,否则我就会不得不娶她为妻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8
我遇到那位名叫福贵的老人时,是夏天刚刚来到的季节。' |# _- Q; m9 ^( F5 _, C
  那天午后,我走到了一棵有着茂盛树叶的树下,田里的棉花已被收起,几个包着头巾的女人正将棉秆拔出来,她们不时抖动着屁股摔去根须上的泥巴。我摘下草帽,从身后取过毛巾擦起脸上的汗水,身旁是一口在阳光下泛黄的池塘,我就靠着树干面对池塘坐了下来,紧接着我感到自己要睡觉了,就在青草上躺下来,把草帽盖住脸,枕着背包在树荫里闭上了眼睛。
1 \6 @. t, o" b  这位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我,躺在树叶和草丛中间,睡了两个小时。其间有几只蚂蚁爬到了我的腿上,我沉睡中的手指依然准确地将它们弹走。后来仿佛是来到了水边,一位老人撑着竹筏在远处响亮地吆喝。我从睡梦里挣脱而出,吆喝声在现实里清晰地传来,我起身后,看到近旁田里一个老人正在开导一头老牛。8 p7 t! C; A* m
  犁田的老牛或许已经深感疲倦,它低头伫立在那里,后面赤裸着脊背扶犁的老人,对老牛的消极态度似乎不满,我听到他嗓音响亮地对牛说道:
8 z9 x  d( r% K  "做牛耕田,做狗看家,做和尚化缘,做鸡报晓,做女人织布,哪只牛不耕田?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,走呀,走呀。"0 ~) S8 W# `1 r# d' K
  疲倦的老牛听到老人的吆喝后,仿佛知错般地抬起了头,拉着犁往前走去。
. f5 _/ U% `# L5 U0 E 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样黝黑,两个进入垂暮的生命将那块古板的田地耕得哗哗翻动,犹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。+ m2 V7 l3 B0 w
  随后,我听到老人粗哑却令人感动的嗓音,他唱起了旧日的歌谣,先是口依呀啦呀唱出长长的引子,接着出现两句歌词--
& w. i5 e: b* M1 l  _, V9 X  皇帝招我做女婿,路远迢迢我不去。
2 y5 J, F* ~; {4 d& z+ {* [  因为路途遥远,不愿去做皇帝的女婿。老人的自鸣得意让我失声而笑。可能是牛放慢了脚步,老人又吆喝起来:1 t: ?( n2 x6 ^  G- |* u- k" a
  "二喜,有庆不要偷懒;家珍,凤霞耕得好;苦根也行啊。"
0 ~8 i/ Z# M( s  U5 [  一头牛竟会有这么多名字?我好奇地走到田边,问走近的老人:
$ \* S0 C% Z7 X" Q, c4 O) X8 ?/ W  "这牛有多少名字?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8
"这牛有多少名字?"
* J4 U4 N6 f. J1 I- _9 @7 Y$ \  老人扶住犁站下来,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后问:
3 ]1 _# z  G' C8 ?- ?, B5 m  "你是城里人吧?"
5 L+ z3 O  X3 R# O* {. y1 X  "是的。"我点点头。
6 ^9 C  B9 l7 Q9 w) b  老人得意起来,"我一眼就看出来了。"" L: i/ M; k3 A9 B$ _& y+ E8 G
  我说:"这牛究竟有多少名字?"
+ @' e" X! x0 f  老人回答:"这牛叫福贵,就一个名字。"
9 M+ Q3 p( m! }. b* B  "可你刚才叫了几个名字。"; \6 C$ v5 j. a' }# [7 u2 b
  "噢--"老人高兴地笑起来,他神秘地向我招招手,当我凑过去时,他欲说又止,他看到牛正抬着头,就训斥它:
  W4 |3 a( T  N# K: r  "你别偷听,把头低下。"
: ?1 [# N4 S, V. P, k5 v5 ]  牛果然低下了头,这时老人悄声对我说:) U6 S( x$ b, x: b+ [0 p- c
  "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,就多叫出几个名字去骗它,它听到还有别的牛也在耕田,就不会不高兴,耕田也就起劲啦。"
5 r# C2 x8 M" u6 d  老人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,脸上的皱纹欢乐地游动着,里面镶满了泥土,就如布满田间的小道。' U* B1 I1 u& p- e/ p2 K! b# j
  这位老人后来和我一起坐在了那棵茂盛的树下,在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,他向我讲述了自己。
! h! s6 @2 L7 A  四十多年前,我爹常在这里走来走去,他穿着一身黑颜色的绸衣,总是把双手背在身后,他出门时常对我娘说:
2 V4 m  f: I7 s$ i' Q6 S; p0 n  "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。"
" l% ?4 a3 i) }0 p, M' H0 K  v- H) {  我爹走在自己的田产上,干活的佃户见了,都要双手握住锄头恭敬地叫一声:
0 R' t4 N. e  a3 }5 z+ Q  "老爷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8
我爹走到了城里,城里人见了都叫他先生。我爹是很有身份的人,可他拉屎时就像个穷人了。他不爱在屋里床边的马桶上拉屎,跟牲畜似的喜欢到野地里去拉屎。每天到了傍晚的时候,我爹打着饱嗝,那声响和青蛙叫唤差不多,走出屋去,慢吞吞地朝村口的粪缸走去。+ Z1 B& C% i' }+ q6 v
  走到了粪缸旁,他嫌缸沿脏,就抬脚踩上去蹲在上面。我爹年纪大了,屎也跟着老了,出来不容易,那时候我们全家人都会听到他在村口嗷嗷叫着。$ g' B2 g+ [8 |" e$ X& F
  几十年来我爹一直这样拉屎,到了六十多岁还能在粪缸上一蹲就是半晌,那两条腿就和鸟爪一样有劲。我爹喜欢看着天色慢慢黑下来,罩住他的田地。我女儿凤霞到了三、四岁,常跑到村口去看她爷爷拉屎,我爹毕竟年纪大了,蹲在粪缸上腿有些哆嗦,凤霞就问他:( U9 S9 J( J6 N- u
  "爷爷,你为什么动呀?"
8 m$ h0 E! R' P' M1 M# e; F2 U  我爹说:"是风吹的。"
. J) Z" _2 l5 }  f9 X$ S8 _; k6 x0 y5 x  那时候我们家境还没有败落,我们徐家有一百多亩地,从这里一直到那边工厂的烟囱,都是我家的。我爹和我,是远近闻名的阔老爷和阔少爷,我们走路时鞋子的声响,都像是铜钱碰来撞去的。我女人家珍,是城里米行老板的女儿,她也是有钱人家出生的。有钱人嫁给有钱人,就是把钱堆起来,钱在钱上面哗哗地流,这样的声音我有四十年没有听到了。8 G+ s& T; m" n  v7 ]
  我是我们徐家的败家子,用我爹的话说,我是他的孽子。! p- W' ^# H- s# E) ?6 t( b: r
  我念过几年私塾,穿长衫的私塾先生叫我念一段书时,是我最高兴的。我站起来,拿着本线装的《千字文》,对私塾先生说:
- f8 X& H5 ?7 @2 K9 c, w( F  "好好听着,爹给你念一段。"& Y2 ?) a; y: C* m4 b( J
  年过花甲的私塾先生对我爹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8
"你家少爷长大了准能当个二流子。"  z. {& E' t: e
  我从小就不可救药,这是我爹的话。私塾先生说我是朽木不可雕也。现在想想他们都说对了,当初我可不这么想,我想我有钱呵,我是徐家仅有的一根香火,我要是灭了,徐家就得断子绝孙。
& i& Y" n  \& x8 h" i  上私塾时我从来不走路,都是我家一个雇工背着我去,放学时他已经恭恭敬敬地弯腰蹲在那里了,我骑上去后拍拍雇工的脑袋,说一声:
. @) h; t7 O4 G1 R" X$ b: j  "长根,跑呀。"
) \$ [: C* |) _7 ~: K; |& i, `6 N7 j  雇工长根就跑起来,我在上面一颠一颠的,像是一只在树梢上的麻雀。我说一声:
' r: H8 Z) x# u  "飞呀。"# R/ x, N# J) Y# C* ^: m0 L
  长根就一步一跳,做出一副飞的样子。
; k& I$ y1 c7 S  e1 T/ w: ~  我长大以后喜欢往城里跑,常常是十天半月不回家。我穿着白色的丝绸衣衫,头发抹得光滑透亮,往镜子前一站,我看到自己满脑袋的黑油漆,一副有钱人的样子。# _6 x; L( R9 X- [
  我爱往妓院钻,听那些风骚的女人整夜叽叽喳喳和哼哼哈哈,那些声音听上去像是在给我挠痒痒。做人呵,一旦嫖上以后,也就免不了要去赌。这个嫖和赌,就像是胳膊和肩膀连在一起,怎么都分不开。后来我更喜欢Dubo了,嫖妓只是为了轻松一下,就跟水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一样,说白了就是撒尿。Dubo就完全不一样了,*沂怯滞纯煊纸粽牛?乇鹗悄歉鼋*张,有一股叫我说不出来的舒坦。以前我是过一天和尚撞一天钟,整天有气无力,每天早晨醒来犯愁的就是这一天该怎么打发。我爹常常唉声叹气,训斥我没有光耀祖宗。" p- G4 A( C3 V* [. G& ]
  我心想光耀祖宗也不是非我莫属,我对自己说:"凭什么让我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,去想光耀祖宗这些累人的事。再说我爹年轻时也和我一样,我家祖上有两百多亩地,到他手上一折腾就剩一百多亩了。我对爹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8
"你别犯愁啦,我儿子会光耀祖宗的。") d2 ^) w  G/ h) D8 W
  总该给下一辈留点好事吧。我娘听了这话吃吃笑,她偷偷告诉我:"我爹年轻时也这么对我爷爷说过。我心想就是嘛,他自己干不了的事硬要我来干,我怎么会答应。那时候我儿子有庆还没出来,我女儿凤霞刚好四岁。家珍怀着有庆有六个月了,自然有些难看,走路时裤裆里像是夹了个馒头似的一撇一撇,两只脚不往前往横里跨,我嫌弃她,对她说:
& [# V! \/ E6 [9 ~% `" `% p4 {  "你呀,风一吹肚子就要大上一圈。"2 S* p- h' a/ d! k/ Z1 g' `/ f9 z+ G
  家珍从不顶撞我,听了这糟蹋她的话,她心里不乐意也只是轻轻说一句:
* K1 w. t7 y0 k4 u3 H4 d+ u1 }5 s  "又不是风吹大的。"
& ?% o& Z6 u1 h  n  自从我Dubo上以后,我倒还真想光耀祖宗了,想把我爹弄掉的一百多亩地挣回来。那些日子爹问我在城里鬼混些什么,我对他说:
9 }0 Z5 L5 A* J0 G& U8 M$ X5 X0 i  "现在不鬼混啦,我在做生意。"
3 s; W5 C6 R) w  他问:"做什么生意?") H" `' y! P2 t) a! l/ v  y
  他一听就火了,他年轻时也这么回答过我爷爷。他知道我是在Dubo,脱下布鞋就朝我打来,我左躲右藏,心想他打几下就该完了吧。可我这个平常只有咳嗽才有力气的爹,竟然越打越凶了。我又不是一只苍蝇,让他这么拍来拍去。我一把捏住他的手,说道:' N# p, o8 v! [) U% y2 u  F' F
  "爹,你他娘的算了吧。老子看在你把我弄出来的份上让让你,你他娘的就算了吧。"
  E, u% R% u; N4 Q  我捏住爹的右手,他又用左手脱下右脚的布鞋,还想打我。我又捏住他的左手,这样他就动弹不得了,他气得哆嗦了半晌,才喊出一声:
1 K* n: N2 E+ j7 `6 f3 Y  "孽子。") z4 q# O6 i( s' a1 J3 [
  我说:"去你娘的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9
双手一推,他就跌坐到墙角里去了。7 o  [: t+ G6 ?' ~1 v: y
  我年轻时吃喝嫖赌,什么浪荡的事都干过。我常去的那家妓院是单名,叫青楼。里面有个胖胖的JN很招我喜爱,她走路时两片大屁股就像挂在楼前的两只灯笼,晃来晃去。她躺到床上一动一动时,压在上面的我就像睡在船上,在河水里摇呀摇呀。我经常让她背着我去逛街,我骑在她身上像是骑在一匹马上。( Z6 Z; g# x  B+ _
  我的丈人,米行的陈老板,穿着黑色的绸衫站在柜台后面。我每次从那里经过时,都要揪住JN的头发,让她停下,脱帽向丈人致礼:
+ S1 n) D( h$ }" L! o  d  x+ F  "近来无恙?"4 r. M4 P: T/ I2 w) e5 N4 W, b* U
  我丈人当时的脸就和松花蛋一样,我呢,嘻嘻笑着过去了。后来我爹说我丈人几次都让我气病了,我对爹说:5 a% D) v  p) I. t: U/ z6 V$ \8 L
  "别哄我啦,你是我爹都没气成病。他自己生病凭什么往我身上推?"
. g' M! X) p% s3 f  他怕我,我倒是知道的。我骑在JN身上经过他的店门时,我丈人身手极快,像只耗子呼地一下窜到里屋去了。他不敢见我,可当女婿的路过丈人店门总该有个礼吧。我就大声嚷嚷着向逃窜的丈人请安。- }# }+ r; S( f/ j: c  V
  最风光的那次是小日本投降后,国军准备进城收复失地。+ a0 N- f2 V* E
  那天可真是热闹,城里街道两旁站满了人,手里拿着小彩旗,商店都斜着插出来青天白日旗,我丈人米行前还挂了一幅两扇门板那么大的蒋介石像,米行的三个伙计都站在蒋介石左边的口袋下。
& g+ _3 ~/ e& p, K1 }8 f" f  那天我在青楼里赌了一夜,脑袋昏昏沉沉像是肩膀上扛了一袋米,我想着自己有半个来月没回家了,身上的衣服一股酸臭味,我就把那个胖大JN从床上拖起来,让她背着我回家,叫了抬轿子跟在后面,我到了家好让她坐轿子回青楼。
7 \2 M: X$ N7 O6 g4 J) I  那JN嘟嘟哝哝背着我往城门走,说什么雷公不打睡觉人,才睡下就被我叫醒,说我心肠黑。我把一个银元往她胸口灌进去,就把她的嘴堵上了。走近了城门,一看到两旁站了那么多人,我的精神一下子上来了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9
我丈人是城里商会的会长,我很远就看到他站在街道中央喊:
" v; Y7 z3 a+ N) R  "都站好了,都站好了,等国军一到,大家都要拍手,都要喊。"/ t( x6 y2 r9 O  k# B
  有人看到了我,就嘻嘻笑着喊:  `3 {( `! K% j8 g! y% p
  "来啦,来啦。", d3 {* K1 f/ w+ j' v
  我丈人还以为是国军来了,赶紧闪到一旁。我两条腿像是夹马似的夹了夹JN,对她说:
; T0 H" x3 S! {& d" R. T  "跑呀,跑呀。"
6 ^- W' V$ l: `; |- ?  在两旁人群的哄笑里,JN呼哧呼哧背着我小跑起来,嘴里骂道:/ Z# H+ X( k2 |9 [
  "夜里压我,白天骑我,黑心肠的,你是逼我往死里跑。"
$ L! _  k7 K: @4 Z* L: A  我咧着嘴频频向两旁哄笑的人点头致礼,来到丈人近前,我一把扯住JN的头发:
+ b8 L1 t+ L+ S* u( V  p8 u  "站住,站住。"# v! E7 K, p/ v! S% R* V8 Z
  JN哎唷叫了一声站住脚,我大声对丈人说:
* w$ D% o" H9 j5 h; H  "岳父大人,女婿给你请个早安。"& C, }3 x# x5 u$ e
  那次我实实在在地把我丈人的脸丢尽了,我丈人当时傻站在那里,嘴唇一个劲地哆嗦,半晌才沙哑地说一声:, q' ~2 k  {* U# P6 l5 a
  "祖宗,你快走吧。"5 O2 O3 T+ C  l$ ~
  那声音听上去都不像是他的了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9
我女人家珍当然知道我在城里这些花花绿绿的事,家珍是个好女人,我这辈子能娶上这么一个贤惠的女人,是我前世做狗吠叫了一辈子换来的。家珍对我从来都是逆来顺受,我在外面胡闹,她只是在心里打鼓,从不说我什么,和我娘一样。" u/ F8 G) M8 n5 h! j
  我在城里闹腾得实在有些过分,家珍心里当然有一团乱麻,乱糟糟的不能安分。有一天我从城里回到家中,刚刚坐下,家珍就笑盈盈地端出四样菜,摆在我面前,又给我斟满了酒,自己在我身旁坐下来待候我吃喝。她笑盈盈的样子让我觉得奇怪,不知道她遇上了什么好事,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这天是什么日子。我问她,她不说,就是笑盈盈地看着我。
! \! |9 q0 ^3 B4 U' g2 T  那四样菜都是蔬菜,家珍做得各不相同,可吃到下面都是一块差不多大小的猪肉。起先我没怎么在意,吃到最后一碗菜,底下又是一块猪肉。我一愣,随后我就嘿嘿笑了起来。
5 L; I$ P( P; A$ W0 m* _% t  我明白了家珍的意思,她是在开导我:女人看上去各不相同,到下面都是一样的。我对家珍说:% i1 s: h$ q( Y. o4 {" e
  "这道理我也知道。"
; e; x9 F+ T* _! p6 Z, v, [  道理我也知道,看到上面长得不一样的女人,我心里想的就是不一样,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。
8 g, {" l! `/ B& r6 J. k9 d  家珍就是这样一个女人,心里对我不满,脸上不让我看出来,弄些转弯抹角的点子来敲打我。我偏偏是软硬不吃,我爹的布鞋和家珍的菜都管不住我的腿,我就是爱往城里跑,爱往妓院钻。还是我娘知道我们男人心里想什么,她对家珍说:7 Z! e" V& U' g* e6 P5 e
  "男人都是馋嘴的猫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9
我娘说这话不只是为我开脱,还揭了我爹的老底。我爹坐在椅子里,一听这话眼睛就眯成了两条门缝,嘿嘿笑了一下。我爹年轻时也不检点,他是老了干不动了才老实起来。/ ^$ q9 ?& r0 L
  我Dubo时也在青楼,常玩的是麻将,牌九和骰子。我每赌必输,越输我越想把我爹年轻时输掉的一百多亩地赢回来。3 W: D! }, `' V" D8 Y
  刚开始输了我当场给钱,没钱就去偷我娘和家珍的手饰,连我女儿凤霞的金项圈也偷了去。后来我干脆赊帐,债主们都知道我的家境,让我赊帐。自从赊帐以后,我就不知道自己输了有多少,债主也不提醒我,暗地里天天都在算计着我家那一百多亩地。$ ^9 t7 q8 b- f
  一直到解放以后,我才知道Dubo的赢家都是做了手脚的,难怪我老输不赢,他们是挖了个坑让我往里面跳。那时候青楼里有一位沈先生,年纪都快到六十岁了,眼睛还和猫眼似的贼亮,穿着蓝布长衫,腰板挺着笔直,平常时候总是坐在角落里,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盹。等到牌桌上的赌注越下越大,沈先生才咳嗽几声,慢悠悠地走过来,选一位置站着看,看了一会便有人站起来让位:
# R5 x2 \2 X" G# ^  "沈先生,这里坐。"
/ ?0 b; A. o- i& K& i# C  沈先生撩起长衫坐下,对另三位赌徒说:
2 A" r  E1 i! W4 R  "请。"# R4 G& Z* h% }+ h& j/ `& p# C% S8 @
  青楼里的人从没见到沈先生输过,他那双青筋突暴的手洗牌时,只听到哗哗的风声,那付牌在他手中忽长忽短,唰唰地进进出出,看得我眼睛都酸了。) j8 u' m5 a% _& @
  有一次沈先生喝醉了酒,对我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9
Dubo全靠一双眼睛一双手,眼睛要练成爪子一样,手要练成泥鳅那样滑。"- ]2 H: U, |) w' }
  小日本投降那年,龙二来了,龙二说话时南腔北调,光听他的口音,就知道这人不简单,是闯荡过很多地方,见过大世面的人。龙二不穿长衫,一身白绸衣,和他同来的还有两个人,帮他提着两只很大的柳条箱。  H, e! i6 X1 \. j4 U  j! v
  那年沈先生和龙二的赌局,实在是精彩,青楼的赌厅里挤满了人,沈先生和他们三个人赌。龙二身后站着一个跑堂的,托着一盘干毛巾,龙二不时取过一块毛巾擦手。他不拿湿毛巾拿干毛巾擦手,我们看了都觉得稀奇。他擦手时那副派头像是刚吃完了饭似的。起先龙二一直输,他看上去还满不在乎,倒是他带来的两个人沉不住气,一个骂骂咧咧,一个唉声叹气。沈先生一直赢,可脸上一点赢的意思都没有,沈先生皱着眉头,像是输了很多似的。他脑袋垂着,眼睛却跟钉子似的钉在龙二那双手上。沈先生年纪大了,半个晚上赌下来,就开始喘粗气,额头上汗水渗了出来,沈先生说:
6 n1 i6 v. Z. X9 m  "一局定胜负吧。"6 H2 i, I3 P4 |, p  w* j+ J' u
  龙二从盘子里取过最后一块毛巾,擦着手说:( h) [& |9 W+ p$ O6 l
  "行啊。"
3 n. \' H/ J9 _  g) a  他们把所有的钱都压在了桌上,钱差不多把桌面占满了,只在中间留个空。每个人发了五张牌,亮出四张后,龙二的两个伙伴立刻泄气了,把牌一推说:
! ]# p9 N, Z; u1 n9 `* `- K7 c  "完啦,又输了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29
龙二赶紧说:"没输,你们赢啦。"* t1 m0 P* ^3 {9 ]6 |2 G
  说着龙二亮出最后那张牌,是黑桃A,他的两个伙伴一看立刻嘿嘿笑了。其实沈先生最后那张牌也是黑桃A,他是三A带两K,龙二一个伙伴是三Q带俩J。龙二抢先亮出了黑桃A,沈先生怔了半晌,才把手中的牌一收说:+ [: \) Z9 |6 H. h7 z
  "我输了。"4 |3 E5 o( n( z1 S: q9 c
  龙二的黑桃A和沈先生的都是从袖管里换出来的,一副牌不能有两张黑桃A,龙二抢了先,沈先生心里明白也只能认输。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沈先生输,沈先生手推桌子站起来,向龙二他们作了个揖,转过身来往外走,走到门口微笑着说:7 o3 `) p: [. h  ^
  "我老了。"# x4 K% z. l  x( g( o2 ^
  后来再没人见过沈先生,听说那天天刚亮,他就坐着轿子走了。
! {: F: y% l# f& F5 H; ~, R  沈先生一走,龙二成了这里的Dubo师傅。龙二和沈先生不一样,沈先生是只赢不输,龙二是赌注小常输,赌注大就没见他输过了。我在青楼常和龙二他们赌,有输*杏???晕易*觉得自己没怎么输,其实我赢的都是小钱,输掉的倒是大钱,我还蒙在鼓里,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光耀祖宗了。/ {% r$ f0 B+ U8 B! r
  我最后一次Dubo时,家珍来了,那时候天都快黑了,这是家珍后来告诉我的,我当初根本不知道天是亮着还是要黑了。家珍挺了个大肚子找到青楼来了,我儿子有庆在他娘肚子里长到七、八月个月了。家珍找到了我,一声不吭地跪在我面前,起先我没看到她,那天我手气特别好,掷出的骰子十有八九是我要的点数,坐在对面的龙二一看点数嘿嘿一笑说:
) b& J' Q1 F% V/ O; p. W  "兄弟我又栽了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0
龙二摸牌把沈先生赢了之后,青楼里没人敢和他摸牌了,我也不敢,我和龙二赌都是用骰子,就是骰子龙二玩的也很地道,他常赢少输,可那天他栽到我手里了,接连地输给我。
( D2 B8 O- @  M$ R( x& K) B  他嘴里叼着烟卷,眼睛眯缝着像是什么事都没有,每次输了都还嘿嘿一笑,两条瘦胳膊把钱推过来时却是一百个不愿意。
+ t) @$ B: m5 e8 ^" F7 L0 K  我想龙二你也该惨一次了。人都是一样的,手伸进别人口袋里掏钱时那个眉开眼笑,轮到自己给钱了一个个都跟哭丧一样。我正高兴着,有人扯了扯我的衣服,低头一看是自己的女人。看到家珍跪着我就火了,心想我儿子还没出来就跪着了,这太不吉利。我就对家珍说:
7 c" t0 ?* }& t  "起来,起来,你他娘的给我起来。"
5 f' l7 z. x/ c( I  家珍还真听话,立刻站了起来。我说:
! h3 w, [& ^: k+ L4 Y. F  "你来干什么,还不快给我回去。"
  a  A" |. G" s- @8 P4 I  说完我就不管她了,看着龙二将骰子捧在手心里跟拜佛似的摇了几下,他一掷出脸色就难看了,说道:
- O7 X% |# z/ `; c  "摸过女人屁股就是手气不好。"& e( x* N9 p8 y) [9 \
  我一看自己又赢了,就说:
. H7 v9 F# o  ^& u6 ^; B  "龙二,你去洗洗手吧。"
! E$ |% y( |9 n3 u  \  龙二嘿嘿一笑,说道:
7 y; b  Z% j2 L5 [4 y8 j* P  "你把嘴巴子抹干净了再说话。"3 B1 a* B' H; N7 ]- Q
  家珍又扯了扯我的衣服,我一看,她又跪到地上。家珍细声细气地说:5 J# ^6 m( N  M1 I' \
  "你跟我回去。"' |: M: O( T. ^- x% ~. x: ^$ s. |
  要我跟一个女人回去?家珍这不是存心出我的丑?我的怒气一下子上来了,我看看龙二他们,他们都笑着看我,我对家珍吼道:+ w- d+ Q8 F/ C/ Y$ i9 q0 M+ a
  "你给我滚回去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0
家珍还是说:"你跟我回去。"
+ k4 P, F, u& C/ X3 o, P$ m8 y  y  我给了她两巴掌,家珍的脑袋像是拨郎鼓那样摇晃了几下。挨了我的打,她还是跪在那里,说:6 B# h+ J) t  K  z5 ]
  "你不回去,我就不站起来。"
7 k  E2 U$ T* H3 G) [5 A  现在想起来叫我心疼啊,我年轻时真是个乌龟王八蛋。这么好的女人,我对她又打又踢。我怎么打她,她就是跪着不起来,打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没趣了,家珍头发披散眼泪汪汪地捂着脸。我就从赢来的钱里抓出一把,给了旁边站着的两个人,让他们把家珍拖出去,我对他们说:5 G$ R  v0 L. ^6 M/ N
  "拖得越远越好。"+ j6 ~* j) T7 K2 {
  家珍被拖出去时,双手紧紧捂着凸起的肚子,那里面有我的儿子呵,家珍没喊没叫,被拖到了大街上,那两个人扔开她后,她就扶着墙壁站起来,那时候天完全黑了,她一个人慢慢往回走。后来我问她,她那时是不是恨死我了,她摇摇头说:
* L5 k9 _. x" a- h# Z# f  "没有。"2 N% |$ U" H6 `' x
  我的女人抹着眼泪走到她爹米行门口,站了很长时间,她看到她爹的脑袋被煤油灯的亮光印在墙上,她知道他是在清点帐目。她站在那里呜呜哭了一会,就走开了。  B# `5 [1 D0 P1 R5 s$ K, L
  家珍那天晚上走了十多里夜路回到了我家。她一个孤身女人,又怀着七个多月的有庆,一路上到处都是狗吠,下过一场大雨的路又坑坑洼洼。" L- X! X# B& }( s; {+ t( `  V
  早上几年的时候,家珍还是一个女学生。那时候城里有夜校了,家珍穿着月白色的旗袍,提着一盏小煤油灯,和几个女伴去上学。我是在拐弯处看到她,她一扭一扭地走过来,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,滴滴答答像是在下雨,我眼睛都看得不会动了,家珍那时候长得可真漂亮,头发齐齐地挂到耳根,走去时旗袍在腰上一皱一皱,我当时就在心里想,我要她做我的女人。( w( M5 y8 w# F& m/ V* Y
  家珍她们嘻嘻说着话走过去后,我问一个坐在地上的鞋匠:
& h0 A) X9 f1 r- d  "那是谁家的女儿?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0
鞋匠说:"是陈记米行的千金。"
" o% Q7 l! V& F: l  我回家后马上对我娘说:
/ z$ O4 z+ `9 i# i) \: e  "快去找个媒人,我要把城里米行陈老板的女儿娶过来。"
' T# |! {- g  u0 n  R/ R  家珍那天晚上被拖走后,我就开始倒霉了,连着输了好几把,眼看着桌上小山坡一样堆起的钱,像洗脚水倒了出去。
# e3 K6 ], Z. J: k  t5 _, E  龙二嘿嘿笑个不停,那张脸都快笑烂了。那次我一直赌到天亮,赌得我头晕眼花,胃里直往嘴上冒臭气。最后一把我压上了平生最大的赌注,用唾沫洗洗手,心想千秋功业全在此一掷了。我正要去抓骰子,龙二伸手挡了挡说:
2 j" {2 D3 X; c. g; y# g5 o  "慢着。"" d' {6 W6 }; x9 R& |; |9 c* \$ }
  龙二向一个跑堂挥挥手说:( R$ I2 w! x# W9 Y0 t0 c/ A% d
  "给徐家少爷拿块热毛巾来。"那时候旁边看赌的人全回去睡觉了,只剩下我们几个赌的,另两个人是龙二带来的。我是后来才知道龙二买通了那个跑堂,那跑堂将热毛巾递给我,我拿着擦脸时,龙二偷偷换了一付骰子,换上来的那付骰子龙二做了手脚。我一点都没察觉,擦完脸我把毛巾往盘子里一扔,拿起骰子拼命摇了三下,掷出去一看,还好,点数还挺大的。
6 b4 |# c4 o6 k1 g1 B2 y5 N- V" R  轮到龙二时,龙二将那颗骰子放在七点上,这小子伸出手掌使劲一拍,喊了一*?*
8 i' k9 ^& ], }) k  "七点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0
那颗骰子里面挖空了灌了水银,龙二这么一拍,水银往下沉,抓起一掷,一头重了滚几下就会停在七点上。
( }( ~& Q8 p/ b, S- p, v9 b- }. Q  我一看那颗骰子果然是七点,脑袋嗡的一下,这次输惨了。继而一想反正可以赊帐,日后总有机会赢回来,便宽了宽心,站起来对龙二说:
, m( \0 ^6 u% B8 Y  "先记上吧。", P3 n% \- I! @8 Q( Z1 {# a& k; `
  龙二摆摆手让我坐下,他说:
4 e+ D5 g4 i! K1 i3 i* v  "不能再让你赊帐了,你把你家一百多亩地全输光了。再赊帐,你拿什么来还?"6 t# p4 m2 e! V7 v3 r
  我听后一个呵欠没打完猛地收回,连声说:$ Y  M% n3 Y3 k% @& Z
  "不会,不会。"
/ ?' d) G0 J! ~  ?! q6 T  v  龙二和另两个债主就拿出帐簿,一五一十给我算起来,龙二拍拍我凑过去的脑袋,对我说:
- l; d; F5 m+ e$ G) J6 }/ j  "少爷,看清楚了吗?这可都是你签字画押的。"
( `. h5 b2 C$ Z1 I9 e4 e  我才知道半年前就欠上他们了,半年下来我把祖辈留下的家产全输光了。算到一半,我对龙二说:: O  ]8 n; L2 ?0 u& a) H
  "别算了。"0 p2 w5 t9 w. k7 T. t, E% B
  我重新站起来,像只瘟鸡似的走出了青楼,那时候天完全亮了,我就站在街上,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。有一个提着一篮豆腐的熟人看到我后响亮地喊了一声:
! }" z' h- |- ^+ h  "早啊,徐家少爷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0
他的喊声吓了我一跳,我呆呆地看着他。他笑眯眯地说:
; a# C" H# F; @/ f: I, i4 k6 S  "瞧你这样子,都成药渣了。"9 [# M8 M# Y3 Z$ v! @. O0 g, w3 E
  他还以为我是被那些女人给折腾的,他不知道我破产了,我和一个雇工一样穷了。我苦笑着看他走远,心想还是别在这里站着,就走动起来。
0 z1 Y( p" P) T. m1 V/ V  我走到丈人米行那边时,两个伙计正在卸门板,他们看到我后嘻嘻笑了一下,以为我又会过去向我丈人大声请安,我哪还有这个胆量?我把脑袋缩了缩,贴着另一端的房屋赶紧走了过去。我听到老丈人在里面咳嗽,接着呸的一声一口痰吐在了地上。( K, x: c% T2 L# ~: O2 l
 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城外,有一阵子我竟忘了自己输光家产这事,脑袋里空空荡荡,像是被捅过的马蜂窝。到了城外,看到那条斜着伸过去的小路,我又害怕了,我想接下去该怎么办呢?我在那条路上走了几步,走不动了,看看四周都看不到人影,我想拿根裤带吊死算啦。这么想着我又走动起来,走过了一棵榆树,我只是看一眼,根本就没打算去解裤带。其实我不想死,只是找个法子与自己赌气。我想着那一屁股债又不会和我一起吊死,就对自己说:, M; Z5 y4 _1 B& G
  "算啦,别死啦。"
7 [2 k+ R* w9 h4 Y6 F; P: q  这债是要我爹去还了,一想到爹,我心里一阵发麻,这下他还不把我给揍死?我边走边想,怎么想都是死路一条了,还是回家去吧。被我爹揍死,总比在外面像野狗一样吊死强。
- X: E, m1 `5 Y( ^3 k! x. p  就那么一会儿工夫,我瘦了整整一圈,眼都青了,自己还不知道,回到了家里,我娘一看到我就惊叫起来,她看着我的脸问:
7 ~7 P' J( @9 O  X. {5 x' r: a; _0 T$ Q, |  "你是福贵吧?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0
我看着娘的脸苦笑地点点头,我听到娘一惊一咋地说着什么,我不再看她,推门走到了自己屋里,正在梳头的家珍看到我也吃了一惊,她张嘴看着我。一想到她昨晚来劝我回家,我却对她又打又踢,我就扑嗵一声跪在她面前,对她说:
8 n9 W1 m& ~% @% v  "家珍,我完蛋啦。"' ]! s/ c6 Q8 f$ Z8 F4 t
  说完我就呜呜地哭了起来,家珍慌忙来扶我,她怀着有庆哪能把我扶起来?她就叫我娘。两个女人一起把我抬到床上,我躺到床上就口吐白沫,一副要死的样子,可把她们吓坏了,又是捶肩又是摇我的脑袋,我伸手把她们推开,对她们说:* ?9 m2 W1 f  Y1 f8 L+ y! V# e
  "我把家产输光啦。"
3 z  i* R, a% t! Z: [  我娘听了这话先是一愣,她使劲看看我后说:
4 p5 w6 M1 a. @# Z  "你说什么?"0 c) w' |. N' {/ h0 _' B& n
  我说:"我把家产输光啦。"
0 O+ c% L' B% V0 v  我那副模样让她信了,我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,抹着眼泪说:
2 }3 Q% [( g9 E2 f1 x: `) N  i' [  "上梁不正下梁歪啊。"1 k9 G! D) z2 t, {) G* I
  我娘到那时还在心疼我,她没怪我,倒是去怪我爹。
9 o3 A5 [5 D) _5 ^# G  家珍也哭了,她一边替我捶背一边说:- J/ e0 J& x5 |6 E
  "只要你以后不赌就好了。"- r$ A* L* C4 X" h6 b4 M
  我输了个精光,以后就是想赌也没本钱了。我听到爹在那边屋子里骂骂咧咧,他还不知道自己是穷光蛋了,他嫌两个女人的哭声吵他。听到我爹的声音,我娘就不哭了,她站起来走出去,家珍也跟了出去。我知道她们到我爹屋子里去了,不一会我就听到爹在那边喊叫起来:3 V8 R% c0 }1 V
  "孽子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0
这时我女儿凤霞推门进来,又摇摇晃晃地把门关上。凤霞尖声细气地对我说:7 _8 ]$ ]! A7 \' D" q7 q$ `5 |
  "爹,你快躲起来,爷爷要来揍你了。"$ k$ T7 i* v5 ^+ K' ~/ g  C; H
 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,凤霞就过来拉我的手,拉不动我她就哭了。看着凤霞哭,我心里就跟刀割一样。凤霞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护着她爹,就是看着这孩子,我也该千刀万剐。7 E, F$ J! r8 d- ^! j8 [# ^' E
  我听到爹气冲冲地走来了,他喊着:# r3 Y& K  |/ @
  "孽子,我要剐了你,阉了你,剁烂了你这乌龟王八蛋。"
- |- i7 n* u- Y6 l8 e9 A5 E  ]+ p  我想爹你就进来吧,你就把我剁烂了吧。可我爹走到门口,身体一晃就摔到地上气昏过去了。我娘和家珍叫叫嚷嚷地把他扶起来,扶到他自己的床上。过了一会,我听到爹在那边像是吹唢呐般地哭上了。
' k) o. q/ Z1 d, ^  我爹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,第一天他呜呜地哭,后来他不哭了,开始叹息,一声声传到我这里,我听到他哀声说着:
/ Y2 t- X, ?" {! k  "报应呵,这是报应。". m% z' K9 s+ F2 v/ a6 ], l
  第三天,我爹在自己屋里接待客人,他响亮地咳嗽着,一旦说话时声音又低得*?坏健*到了晚上的时候,我娘走过来对我说,爹叫我过去。我从床上起来,心想这下非完蛋不可,我爹在床上歇了三天,他有力气来宰我了,起码也把我揍个半死不活。我对自己说,任凭爹怎么揍我,我也不要还手。我向爹的房间走去时一点力气都没有,身体软绵绵,两条腿像是假的。我进了他的房间,站在我娘身后,偷偷看着他躺在床上的模样,他睁圆了眼睛看着我,白胡须一抖一抖,他对我娘说:+ Z4 {0 g$ d; N1 B( Z% H0 V9 r
  "你出去吧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0
我娘从我身旁走了出去,她一走我心里是一阵发虚,说不定他马上就会从床上蹦起来和我拼命。他躺着没有动,胸前的被子都滑出去挂在地上了。
2 _9 v! ~4 V- B) q* G5 P% A  "福贵呵。"
. k- r& \' M* M/ G# n/ K3 k$ o: P/ M  爹叫了我一声,他拍拍床沿说:1 c4 e' A2 R$ w% V& e* y
  "你坐下。"
7 ?/ [; m' P! B0 f/ z1 j8 v  我心里咚咚跳着在他身旁坐下来,他摸到了我的手,他的手和冰一样,一直冷到我心里。爹轻声说:
9 p- h  e/ @1 c5 h; q4 x7 F0 Y  "福贵啊,赌债也是债,自古以来没有不还债的道理。我把一百多亩地,还有这房子都低押出去了,明天他们就会送铜钱来。我老了,挑不动担子了,你就自己挑着钱去还债吧。"# ?+ b0 R* n" j+ b8 X$ G
  爹说完后又长叹一声,听完他的话,我眼睛里酸溜溜的,我知道他不会和我拼命了,可他说的话就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割我的脖子,脑袋掉不下来,倒是疼得死去活来。爹拍拍我的手说:
! ^: A9 H. A1 x  "你去睡吧。"
$ Y) @) t/ C1 ^' U  第二天一早,我刚起床就看到四个人进了我家院子,走在头里的是个穿绸衣的有钱人,他朝身后穿粗布衣服的三个挑夫摆摆手说:! e0 d& |$ X' u+ d. A
  "放下吧。"  p0 Y% s' `" [3 w# j. v- E) z; a
  三个挑夫放下担子撩起衣角擦脸时,那有钱人看着我喊的却是我爹:
$ |, d" o) G6 j! I: f0 f( E  h  "徐老爷,你要的货来了。". F& y* I  I- x: S  K
  我爹拿着地契和房契连连咳嗽着走出来,他把房地契递过去,向那人哈哈腰说:- R, E" y1 A% E  a$ m& J
  "辛苦啦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1
那人指着三担铜钱,对我爹说:
1 S7 Q% x" ^' e) c1 u  "都在这里了,你数数吧。", x/ }( w4 z$ c& q* g& [" ^
  我爹全没有了有钱人的派头,他像个穷人一样恭敬地说:
2 n/ L5 w. ^7 D; s  "不用,不用,进屋喝口茶吧。"" X2 T( [% s" \' p
  那人说:"不必了。"  n9 K' \& l$ S) _  M1 ^
  说完,他看看我,问我爹:; M: q2 M0 v3 B$ y& @& ?8 i; W
  "这位是少爷吧?"
  O8 I# D( Z7 g' V  我爹连连点头,他朝我嘻嘻一笑,说道:6 ]' _/ z, z* n! _4 u' [6 z
  "送货时采些南瓜叶子盖在上面,可别让人抢了。", K+ V7 d) M( R2 Q5 T6 R( `
  这天开始,我就挑着铜钱走十多里路进城去还债。铜钱上盖着的南瓜叶是我娘和家珍去采的,凤霞看到了也去采,她挑最大的采了两张,盖在担子上,我把担子挑起来准备走,凤霞不知道我是去还债,仰着脸问:
5 m4 Z' X* \# S: _# K" f( U3 Z  m% u5 {  "爹,你是不是又要好几天不回家了?"' O: E. C4 Z3 p3 F
  我听了这话鼻子一酸,差点掉出眼泪来,挑着担子赶紧往城里走。到了城里,龙二看到我挑着担子来了,亲热地喊一声:
3 b9 G( }# `0 X5 C$ t3 c  "来啦,徐家少爷。"
7 s1 f, _% N2 @- t( J; d  a/ F. J  我把担子放在他跟前,他揭开瓜叶时皱皱眉,对我说:% {6 e: r# O6 Y3 r" }+ N. N
  "你这不是自找苦吃,换些银元多省事。"# H& L  C; a2 s1 J( i  t5 V4 B, C
  我把最后一担铜钱挑去后,他就不再叫我少爷,他点点头说:
1 u- K  k) Y9 N+ U( S5 J  "福贵,就放这里吧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1
倒是另一个债主亲热些,他拍拍我的肩说:
; F6 g/ Q3 N6 \  "福贵,去喝一壶。") q: ^8 T- b0 J7 N3 W7 o, r
  龙二听后忙说:"对,对,喝一壶,我来请客。"
$ r# {6 h' [& B& m# Q8 e  我摇摇头,心想还是回家吧。一天下来,我的绸衣磨破了,肩上的皮肉渗出了血。我一个人往家里走去,走走哭哭,哭哭走走。想想自己才挑了一天的钱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,祖辈挣下这些钱不知要累死多少人。到这时我才知道爹为什么不要银元偏要铜钱,他就是要我知道这个道理,要我知道钱来得千难万难。这么一想,我都走不动路了,在道旁蹲下来哭得腰里直抽搐。那时我家的老雇工,就是小时候背我去私塾的长根,背着个破包裹走过来。他在我家干了几十年,现在也要离开了。他很小就死了爹娘,是我爷爷带回家来的,以后也一直没娶女人。他和我一样眼泪汪汪,赤着皮肉裂开的脚走过来,看到我蹲在路边,他叫了一声:
, C. `2 A6 l' c8 Q+ B  "少爷。"
' h+ U0 o4 c; \4 h; [, q' g  我对他喊:"别叫我少爷,叫我畜生。"( O+ k- f, |* g0 w
  他摇摇头说:"要饭的皇帝也是皇帝,你没钱了也还是少爷。"( M1 H$ i1 D# B5 N; I" i1 T5 K( T
  一听这话我刚擦干净脸眼泪又下来了,他也在我身旁蹲下来,捂着脸呜呜地哭上了。我们在一起哭了一阵后,我对他说:6 f* k4 Y5 d  H/ }- F7 n- s, R3 Q+ ]
  "天快黑了,长根你回家去吧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1
长根站了起来,一步一步地走开去,我听到他嗡嗡地说:
6 h; d) H& B( F/ }% q# _) y& Q1 I  "我哪儿还有什么家呀。"
( ~% ]6 _# Z+ _8 G* i+ o+ [( r  我把长根也害了,看着他孤身一人走去,我心里是一阵一阵的酸痛。直到长根走远看不见了,我才站起来往家走,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。家里原先的雇工和女佣都已经走了,我娘和家珍在灶间一个烧火一个做饭,我爹还在床上躺着,只有凤霞还和往常一样高兴,她还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受穷了。她蹦蹦跳跳走过来,扑到我腿上问我:2 c3 @5 N6 N2 o5 a$ A9 M) R
  "为什么他们说我不是小姐了?"
' {/ F8 k: k4 M# J- E  我摸摸她的小脸蛋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好在她没再往下问,她用指甲刮起了我裤子上的泥巴,高兴地说:* u3 J- ^5 d5 o5 O# i# `& Q
  "我在给你洗裤子呢。"
2 ]; z+ x1 `9 L/ [( t5 X4 @2 V  到了吃饭的时候,我娘走到爹的房门口问他:4 D) e. B/ _6 b7 H
  给你把饭端进来吧?"
% u, @8 q6 g8 S$ p2 O4 o  我爹说:"我出来吃。"4 x( h. b4 Q' a$ ^! A3 q3 d
  我爹三根指头执着一盏煤油灯从房里出来,灯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,那张脸半明半暗,他弓着背咳嗽连连。爹坐下后问我:3 X2 A% S- R+ J/ y& ]
  "债还清了?"
, t  m9 @2 y3 T" D; @  我低着头说:"还清了。"
+ Z7 g1 T- g, r, w  我爹说:"这就好,这就好。"# M* u1 f2 j9 L! b4 _" k# m% `
  他看到了我的肩膀,又说:
. U& @; B* f0 ~) N' N# |  "肩膀也磨破了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1
我没有作声,偷偷看看我娘和家珍,她们两个都泪汪汪地看着我的肩膀。爹慢吞吞地吃起了饭,才吃了几口就将筷子往桌上一放,把碗一推,他不吃了。过一会,爹说道:6 E3 a$ f4 X( o9 r  E5 |. E. x+ a
  "从前,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,鸡养大后变成了鹅,鹅养大了变成了羊,再把羊养大,羊就变成了牛。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。"6 j& c. g6 X. O9 ?# ^+ c
  爹的声音里咝咝的,他顿了顿又说:
; j1 d& ~% ]- U4 Z  "到了我手里,徐家的牛变成了羊,羊又变成了鹅。传到你这里,鹅变成了鸡,现在是连鸡也没啦。"
6 I% i2 e' i% f/ M% A4 K  爹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,笑着笑着就哭了。他向我伸出两根指头:
4 M" b. q, {  \$ ~% q, l  "徐家出了两个败家子啊。"% H3 b1 g* k) }# L6 \) G* u; m
  没出两天,龙二来了。龙二的模样变了,他嘴里镶了两颗金牙,咧着大嘴巴嘻嘻笑着。他买去了我们抵押出去的房产和地产,他是来看看自己的财产。龙二用脚踢踢墙基,又将耳朵贴在墙上,伸出巴掌拍拍,连声说:" C, L, e! s) ~3 j  o/ t/ [( {
  "结实,结实。") O7 Q! ~1 j, |9 X0 j$ G
  龙二又到田里去转了一圈,回来后向我和爹作揖说道:- z& f2 |% p. F0 r2 z2 c+ Y
  "看着那绿油油的地,心里就是踏实。"
. B& N* X  X; C  龙二一到,我们就要从几代居住的屋子里搬出去,搬到茅屋里去住。搬走那天,我爹双手背在身后,在几个房间踱来踱去,末了对我娘说:8 J) X4 ^0 w* l' j( F% C
  "我还以为会死在这屋子里。"
  Z7 H' A/ P1 a5 \2 d  说完,我爹拍拍绸衣上的尘土,伸了伸脖子跨出门槛。我爹像往常那样,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向村口的粪缸走去。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,有几个佃户还在地里干着活,他们都知道我爹不是主人了,还是握住锄头叫了一声:! p/ Q6 B1 y. E2 u) ?3 ]. T
  "老爷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1
我爹轻轻一笑,向他们摆摆手说:
0 O  V& R6 f2 R; k  "不要这样叫。"2 {1 ^& A9 K0 j# H4 z- S3 F" w
  我爹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了,两条腿哆嗦着走到村口,在粪缸前站住脚,四下里望了望,然后解开裤带,蹲了上去。
8 {& ~5 b- ~: Z! r  那天傍晚我爹拉屎时不再叫唤,他眯缝着眼睛往远处看,看着那条向城里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楚。一个佃户在近旁俯身割菜,他直起腰后,我爹就看不到那条小路了。
1 Y! O( }6 h5 v1 h0 d+ F  我爹从粪缸上摔了下来,那佃户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来,看到我爹斜躺在地上,脑袋靠着粪缸一动不动。佃户提着镰刀跑到我爹跟前,问他:2 z5 c% K+ z+ Y
  "老爷你没事吧?"
6 f, A7 q! Q- W2 I& o  我爹动了动眼皮,看着佃户嘶哑地问:
4 c& ]& J' D; z; A  w7 ]3 C  "你是谁家的?"
, ?7 b0 S$ g& V4 U2 i6 u  佃户俯下身去说:
9 Y/ p5 f. ]! K8 j7 |' j& P  "老爷,我是王喜。"
( N1 G9 R0 c0 Y; @' U- z0 a" X8 M' ?  我爹想了想后说:7 J8 S. Q  A! Q' @; z7 X% v
  "噢,是王喜。王喜,下面有块石头,硌得我难受。"
1 y% g) E4 i6 G2 v2 C* I  G  王喜将我爹的身体翻了翻,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一旁,我爹重又斜躺在那里,轻声说:
# C- |& d) S' n8 k  S  "这下舒服了。"! _0 K7 p: O+ s4 V% E. _
  王喜问:"我扶你起来?"
2 W# ~9 R) a+ E0 ~! T  我爹摇摇头,喘息着说:
1 h2 b9 b6 |$ }1 Q2 W4 w  "不用了。"
1 X* `# e4 E6 S1 @# o  随后我爹问他:
: u5 `1 b4 {6 F# n2 t  "你先前看到过我掉下来没有?"1 Z! ~$ f  b$ m) `! M0 {
  王喜摇摇头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1
"没有,老爷。"
# ?& i& g: m% O  e5 U5 P% P  我爹像是有些高兴,又问:0 V8 ^0 O: S0 P: M2 F* W9 C' u
  "第一次掉下来?"
7 q0 h6 X; |7 A4 b4 m% @  王喜说:"是的,老爷。"
3 D: {( _* D* H  我爹嘿嘿笑了几下,笑完后闭上了眼睛,脖子一歪,脑袋顺着粪缸滑到了地上。- R9 P$ J+ E' g$ ~, f+ u, N
  那天我们刚搬到了茅屋里,我和娘在屋里收拾着,凤霞高高兴兴地也跟着收拾东西,她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了。
; }/ M) d6 R. B" S. m  家珍端着一大盆衣服从池塘边走上来,遇到了跑来的王喜,王喜说:% i! L8 l5 l$ v, u& B7 O
  "少奶奶,老爷像是熟了。"3 N: C6 k8 q' G  k' P
  我们在屋里听到家珍在外面使劲喊:"娘,福贵,娘......"
( H( V: l* c+ ~  没喊几声,家珍就在那里呜呜地哭上了。那时我就想着是爹出事了,我跑出屋看到家珍站在那里,一大盆衣服全掉在地上。家珍看到我叫着:
: r: q! B! {$ W" Y& @, d8 r  "福贵,是爹......"
/ g0 x1 g+ z+ d9 z/ \  我脑袋嗡的一下,拼命往村口跑,跑到粪缸前时我爹已经断气了,我又推又喊,我爹就是不理我,我不知道该怎么办,站起来往回看,看到我娘扭着小脚又哭又喊地跑来,家珍抱着凤霞跟在后面。
& S8 h1 C1 e7 `$ d% i( A8 u  我爹死后,我像是染上了瘟疫一样浑身无力,整日坐在茅屋前的地上,一会儿眼泪汪汪,一会儿唉声叹气。凤霞时常陪我坐在一起,她玩着我的手问我:
( [; Z% E" w3 M. Q& x) u6 z4 p  "爷爷掉下来了。"
8 U; ], I* l1 n" Z  看到我点点头,她又问:; r6 T- c! P/ a- @4 ^+ n
  "是风吹的吗?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1
我娘和家珍都不敢怎么大声哭,她们怕我想不开,也跟着爹一起去了。有时我不小心碰着什么,她们两人就会吓一跳,看到我没像爹那样摔倒在地,她们才放心地问我:
: @% ?. n7 U+ J( R: X  "没事吧。"* p8 z, ]$ h+ w8 c/ ^; o+ n  a. w5 P
  那几天我娘常对我说:4 h. d- K1 w  h" g9 K  O
  "人只要活得高兴,穷也不怕。"
8 S; K% W; F: {" w$ I  她是在宽慰我,她还以为我是被穷折腾成这样的,其实我心里想着的是我死去的爹。我爹死在我手里了,我娘我家珍,还有凤霞却要跟着我受活罪。
0 q$ o2 h- Y" _; a# b' `& ~& O  我爹死后十天,我丈人来了,他右手提着长衫脸色铁青地走进了村里,后面是一抬披红戴绿的花轿,十来个年轻人敲锣打鼓拥在两旁。村里人见了都挤上去看,以为是谁家娶亲嫁女,都说怎么先前没听说过,有一个人问我丈人:* _2 F! T, a3 |" P
  "是谁家的喜事?"
. @  R- }8 t0 `" U" @  我丈人板着脸大声说:
9 y$ O3 `# i3 [# _# k2 \" r* y& x  "我家的喜事。"
4 _) n0 p$ G. x  那时我正在我爹坟前,我听到锣鼓声抬起头来,看到我丈人气冲冲地走到我家茅屋前,他朝后面摆摆手,花轿放在了地上,锣鼓息了。当时我就知道他是要接家珍回去,我心里咚咚乱跳,不知道该怎么办?
4 ?1 b9 X- A! I  我娘和家珍听到响声从屋里出来,家珍叫了声:
' D% N" }3 S! q( F* k) e: ^4 X  "爹。"# m; q6 f* C: A9 T/ r" y+ o2 m
  我丈人看看她女儿,对我娘说:4 d( k2 G! W; g- _
  "那畜生呢?"
5 Y( k7 d1 Z* r& n2 |& v  我娘陪着笑脸说:
- J. j$ l7 d2 \7 V$ b  "你是说福贵吧?"1 z0 b2 B" D& ~- ~
  "还会是谁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1
我丈人的脸转了过来,看到了我,他向我走了两步,对我喊:
) ]" u5 c7 b7 E1 M8 V  "畜生,你过来。"
; X. ^+ J* R, I/ x  F  我站着没有动,我哪敢过去。我丈人挥着手向我喊:- B% w$ k! N4 {; m- ]+ J5 Z4 M3 v
  "你过来,你这畜生,怎么不来向我请安了?畜生你听着,当初是怎么娶走家珍的,我今日也怎么接她回去。你看看,这是花轿,这是锣鼓,比你当初娶亲时只多不少。"$ t, G7 Z/ m5 J. S4 H4 H
  喊完以后,我丈人回头对家珍说:( N5 X8 `. d) X; o
  "你快进屋去收拾一下。"# Z% w! @% D) O" N/ H
  家珍站着没动,叫了一声:  i8 j' S. P+ j: S) ]* h; `
  "爹。"/ G5 C9 l' C- P9 n( O" j
  我丈人使劲跺了下脚说:
+ b: ~. e9 R0 v  @  Z/ W  "还不快去。"
$ M% m( P6 x0 J, E$ Z9 g' N  家珍看看站在远处地里的我,转身进屋了。我娘这时眼泪汪汪地对他说:- |/ S" m/ j: d) `3 f% k
  "行行好,让家珍留下吧。"
% G2 B! W* \3 o5 U( Y0 s  我丈人朝我娘摆摆手,又转过身来对我喊:
: ^& G9 e6 ?8 c3 r7 x$ P  "畜生,从今以后家珍和你一刀两断,我们陈家和你们徐家永不往来。"1 t: G, W3 C0 p# `+ V4 V( @
  我娘的身体弯下去求他:2 I- w0 ]" ]7 \# Z4 y5 T' B
  "求你看在福贵他爹的份上,让家珍留下吧。": J/ g: J& A+ ^
  我丈人冲着我娘喊:
% c4 l9 u& v5 P9 d3 P  "他爹都让他气死啦。"
' {2 o/ d( a' K- `  喊完我丈人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,便缓一下口气说:3 \* y* ~/ J# j7 x& r. j. a
  "你也别怪我心狠,都是那畜生胡来才会有今天。"( e  i' R9 O/ o: x% W6 K2 h! N6 m
  说完丈人又转向我,喊道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2
凤霞就留给你们徐家,家珍肚里的孩子就是我们陈家的人啦。"
' @0 p- v8 }0 |6 Z) r* \% k  我娘站在一旁呜呜地哭,她抹着眼泪说:3 Q( D# P$ @  u
  "这让我怎么去向徐家祖宗交待。"
2 W/ a. z' z4 t- \6 x) i0 P  家珍提了个包裹走了出来,我丈人对她说:
/ Y! B* S" ]7 ]  "上轿。"
" k; n8 _6 e8 N2 c; E( `8 F  家珍扭头看看我,走到轿子旁又回头看了看我,再看看我娘,钻进了轿子。这时凤霞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,一看到她娘坐上轿子了,她也想坐进去,她半个身体才进轿子,就被家珍的手推了出来。
+ j& ]+ c8 A, R8 h  我丈人向轿夫挥了挥手,轿子被抬了起来,家珍在里面大声哭起来,我丈人喊道:"给我往响里敲。"
8 X% E& {- W& R. {  十来个年轻人拼命地敲响了锣鼓,我就听不到家珍的哭声了。轿子上了路,我丈人手提长衫和轿子走得一样快。我娘扭着小脚,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,一直跟到村口才站住。  V3 b- [7 i8 X" [  p1 D
  这时凤霞跑了过来,她睁大眼睛对我说:: k# J/ [3 G( A
  "爹,娘坐上轿子啦。"
" T( F3 X/ q" P% j) f/ M3 B  凤霞高兴的样子叫我看了难受,我对她说:
* Q' y# A* R, N  x9 l8 J7 J  "凤霞,你过来。"
; a; L/ ^, _6 N. }. V! G  凤霞走到我身边,我摸着她的脸说:
6 S$ C( u: c* L! Y& }- g  "凤霞,你可不要忘记我是你爹。"
7 q, j/ m4 B8 G& F  凤霞听了这话格格笑起来,她说:! o6 V0 a& }2 Y6 T, |' g, S; y
  "你也不要忘记我是凤霞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2
福贵说到这里看着我嘿嘿笑了,这位四十年前的浪子,如今赤裸着胸膛坐在青草上,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照射下来,照在他眯缝的眼睛上。他腿上沾满了泥巴,刮光了的脑袋上稀稀疏疏地钻出来些许白发,胸前的皮肤皱成一条一条,汗水在那里起伏着流下来。此刻那头老牛蹲在池塘泛黄的水中,只露出脑袋和一条长长的脊梁,我看到池水犹如拍岸一样拍击着那条黝黑的脊梁。这位老人是我最初遇到的,那时候我刚刚开始那段漫游的生活,我年轻无忧无虑,每一张新的脸都会使我兴致勃勃,一切我所不知的事物都会深深吸引我。就是在这样的时刻,我遇到了福贵,他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,从来没有过一个人像他那样对我全盘托出,只要我想知道的,他都愿意展示。! C6 t; T2 Y) S* L# q7 q2 E; T
  和福贵相遇,使我对以后收集民谣的日子充满快乐的期待,我以为那块肥沃茂盛的土地上福贵这样的人比比皆是。在后来的日子里,我确实遇到了许多像福贵那样的老人,他们穿得和福贵一样的衣裤,裤裆都快耷拉到膝盖了。他们脸上的皱纹里积满了阳光和泥土,他们向我微笑时,我看到空洞的嘴里牙齿所剩无几。他们时常流出混浊的眼泪,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时常悲伤,他们在高兴时甚至是在什么事都没有的平静时刻,也会泪流而出,然后举起和乡间泥路一样粗糙的手指,擦去眼泪,如同弹去身上的稻草。% G  X7 x& t' A; n
  可是我再也没遇到一个像福贵这样令我难忘的人了,对自己的经历如此清楚,又能如此精彩地讲述自己。他是那种能够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,他可以准确地看到自己年轻时走路的姿态,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。这样的老人在乡间实在难以遇上,也许是困苦的生活损坏了他们的记忆,面对往事他们通常显得木讷,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过去。他们对自己的经历缺乏热情,仿佛是道听途说般地只记得零星几点,即便是这零星几点也都是自身之外的记忆,用一、两句话表达了他们所认为的一切。在这里,我常常听到后辈们这样骂他们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2
"一大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了。"2 r: @. |9 T! S$ i
  福贵就完全不一样了,他喜欢回想过去,喜欢讲述自己,似乎这样一来,他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度此生了。他的讲述像鸟爪抓住树枝那样紧紧抓住我。
! d% ?% R& _# o; k/ P; j3 s  家珍走后,我娘时常坐在一边偷偷抹眼泪,我本想找几句话去宽慰宽慰她,一看到她那付样子,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。倒是她常对我说:7 W2 L( |) K, o& |/ ~
  "家珍是你的女人,不是别人的,谁也抢不走。"5 @4 ?% f9 m2 Y# w& N5 m1 M: m, o
  我听了这话,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,我还能说什么呢?好端端的一个家成了砸破了的瓦罐似的四分五裂。到了晚上,我躺在床上常常睡不着,一会儿恨这个,一会恨那个,到头来最恨的还是我自己。夜里想得太多,白天就头疼,整日无精打采,好在有凤霞,凤霞常拉着我的手问我:
) r# T: G; a9 D- j0 |6 p* h8 O  "爹,一张桌子有四个角,削掉一个角还剩几个角?"# e. }' v& [  P0 @% A/ ~
  也不知道凤霞是从哪里去听来的,当我说还剩三个角时,凤霞高兴的格格乱笑,她说:
/ |: S% _1 S1 B0 @% R0 c' a2 p( ~8 G( s  "错啦,还剩五个角。"! [3 t8 Z* b( R) w3 ?* a
  听了凤霞的话,我想笑却笑不出来,想到原先家里四个人,家珍一走就等于是削掉了一个角,况且家珍肚里还怀着孩子,我就对凤霞说:
6 w0 ^9 S3 b! r/ b& B  "等你娘回来了,就会有五个角了。"# V2 t% g2 K! Z& ^1 c3 D
  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光了以后,我娘就常常领着凤霞去挖野菜,我娘挎着篮子小脚一扭一扭地走去,她走得还没有凤霞快。她头发都白了,却要学着去干从没干过的体力活。8 N9 n# {1 |3 x8 I3 b' G7 T% C
  看着我娘拉着凤霞看一步走一步,那小心的样子让我眼泪都快掉出来了。
1 [* z4 b" O% `! t( J% N2 A  我想想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过日子了,我得养活我娘和凤霞。我就和娘商量着到城里亲友那里去借点钱,开个小铺子,我娘听了这话一声不吭,她是舍不得离开这里,人上了年纪都这样,都不愿动地方。我就对娘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2
"如今屋子和地都是龙二的了,家安在这里跟安在别处也一样。"
/ `' v1 k- J2 r' i) k  我娘听了这话,过了半晌才说:
1 v/ n, m& r7 p* B; P, v  T  "你爹的坟还在这里。"9 D7 {8 V6 X$ e- r8 j; b
  我娘一句话就让我不敢再想别的主意了,我想来想去只好去找龙二。
& D, `- n3 ?# I0 P1 G  龙二成了这里的地主,常常穿着丝绸衣衫,右手拿着茶壶在田埂上走来走去,神气得很。镶着两颗大金牙的嘴总是咧开笑着,有时骂看着不顺眼的佃户时也咧着嘴,我起先还以为他对人亲热,慢慢地就知道他是要别人都看到他的金牙。
: s3 ~! k  e! g" u4 i  龙二遇到我还算客气,常笑嘻嘻地说:
  A2 @% w. r& P. B" @& f; T6 Y  "福贵,到我家来喝壶茶吧。"
  q' X: [6 {$ T( I8 Q  我一直没去龙二家是怕自己心里发酸,我两脚一落地就住在那幢屋子里了,如今那屋子是龙二的家,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。
, G# J" ?& \' O4 u0 H% F  其实人落到那种地步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,我算是应了人穷志短那句古话了。那天我去找龙二时,龙二坐在我家客厅的太师椅子里,两条腿搁在凳子上,一手拿茶壶一手拿着扇子,看到我走进来,龙二咧嘴笑道:! _( a$ i6 O1 E5 P: {
  "是福贵,自己找把凳子坐吧。"% t7 P: L8 v* A& V+ y- E
  他躺在太师椅里动都没动,我也就不指望他泡壶茶给我喝。我坐下后龙二说:
" b7 b8 M: }* ^& y9 h/ O  "福贵,你是来找我借钱的吧?"
/ A; W) S  q' ]1 i# c9 H2 O  我还没说不是,他就往下说道:3 f( |& R* K$ |* k2 u7 @$ C; B
  "按理说我也该借几个钱给你,俗话说是救急不救穷,我啊,只能救你的急,不会救你的穷。"
; t- l' M0 z" V8 f6 K  我点点头说:"我想租几亩田。"" W- }: h8 W; n6 |
  龙二听后笑眯眯地问:% _* K3 O  n2 C8 |2 e
  "你要租几亩?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2
我说:"租五亩。"
+ V0 y, L* k4 X( ?% T2 Q  "五亩?"龙二眉毛往上吊了吊,问:"你这身体能行吗?"+ X1 B! p. f3 n! y1 L
  我说:"练练就行了。"
8 T3 U( N7 m" k- p" @+ a$ ^& E! c  他想一想说:"我们是老相识了,我给你五亩好田。"4 n% f/ {, M- T2 }
  龙二还是讲点交情的,他真给了我五亩好田。我一个人种五亩地,差点没累死。我从没干过农活,学着村里人的样子干活,别说有多慢了。看得见的时候我都在田里,到了天黑,只要有月光,我还要下地。庄稼得赶上季节,错过一个季节就全错过啦。到那时别说是养活一家人,就是龙二的租粮也交不起。俗话说是笨鸟先飞,我还得笨鸟多飞。4 C$ o; G" B% V! i4 q- _8 v4 d* ~
  我娘心疼我,也跟着我下地干活,她一大把年纪了,脚又不方便,身体弯下去才一会儿工夫就直不起来了,常常是一屁股坐在了田里。我对她说:
: o( U* ~, \- x# D6 ^# X  "娘,你赶紧回去吧。"
+ U, f: f6 Q+ b  我娘摇摇头说:"四只手总比两只手强。"5 q) C! f/ Y' V: @2 \- I! C
  我说:"你要是累成病,那就一只手都没了,我还得照料你。"+ I5 }( O' O( U( x
  我娘听了这话,才慢慢回到田埂上坐下,和凤霞呆在一起。凤霞是天天坐在田埂上陪我,她采了很多花放在腿边,一朵一朵举起来问我叫什么花,我哪知道是什么花,就说:, q1 o( I, f6 d& s% l3 C: L; H
  "问你奶奶去。") Z8 o* P0 ~6 f1 T* U
  我娘坐到田埂上,看到我用锄头就常喊:
) h1 R$ ?, b2 V/ `  "留神别砍了脚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3
我用镰刀时,她更不放心,时时说:
8 \/ p! e( {, G% W' `. `( M* C. c- [  "福贵,别把手割破了。"
5 S/ V4 ?7 v$ S0 I+ m  我娘老是在一旁提醒也不管用,活太多,我得快干,一快就免不了砍了脚割破手。手脚一出血,可把我娘心疼坏了,扭着小脚跑过来,捏一块烂泥巴堵住出血的地方,嘴里一个劲儿地数落我,一说得说半晌,我还不能回嘴,要不她眼泪都会掉出来。
( U5 E- h) a! P% R; b5 D  _8 [! s  我娘常说地里的泥是最养人的,不光是长庄稼,还能治病。那么多年下来,我身上那儿弄破了,都往上贴一块湿泥巴。我娘说得对,不能小看那些烂泥巴,那可是治百病的。
# a9 l9 W* z. o, R$ F  人要是累得整天没力气,就不会去乱想了。租了龙二的田以后,我一挨到床就呼呼地睡去,根本没工夫去想别的什么。说起来日子过得又苦又累,我心里反倒踏实了。我想着我们徐家也算是有一只小鸡了,照我这么干下去,过不了几年小鸡就会变成鹅,徐家总有一天会重新发起来的。
) x6 u4 C8 _9 ?5 \  从那以后,我是再没穿过绸衣了,我穿的粗布衣服是我娘亲手织的布,刚穿上那阵子觉得不自在,身上的肉被磨来磨去,日子一久也就舒坦了。前几天村里的王喜死了,王喜是我家从前的佃户,比我大两岁,他死前嘱咐儿子把他的旧绸衣送给我,他一直没忘记我从前是少爷,他是想让我死之前穿上绸衣风光风光。我啊,对不起王喜的一片好心,那件绸衣我往身上一穿就赶紧脱了下来,那个难受啊,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鼻涕做的衣服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3
那么过了三个来月,长根来了,就是我家的雇工。那天我正在地里干活,我娘和凤霞坐在田埂上。长根拄着一根枯树枝,破衣褴衫地走过来,手里挎着那个包裹,还拿一只缺了口的碗,他成了个叫花子。是凤霞先看到他,凤霞站起来叫着他喊:1 l' Y5 ^1 b7 P7 G+ Y# D
  "长根,长根。"
' P. @6 y+ l: M" w0 F  C, y  P  我娘一看到是从小在我家长大的长根,赶紧迎了上去,长根抹着眼泪说:; ~3 _3 W) l9 t+ ?4 P9 D* L0 S
  "太太,我想少爷和凤霞,就回来看一眼。"+ e- V" ?" D- f9 l; D$ P
  长根走到田间,看到我穿着粗布衣服满身是泥,呜呜地哭,说道:
2 b  ^2 X9 \+ l6 u  "少爷,你怎么成这样子了。"
7 f# D2 y% l5 X( K* o3 S9 E  我输光家产以后,最苦的就是长根了。长根替我家干了一辈子,按规矩老了就该由我家养起来。可我家一破落,他也只好离开,只能要饭过日子。
7 Z* C  H/ Q4 _7 ~3 E4 g+ I7 N  看到长根回来时的模样,我心里一阵发酸,小时候他整天背着我走东逛西,我长大后也从没把他放在眼里。没想到他还回来看我们,我问长根:
6 V! S  V7 Q$ u7 k1 z  "你还好吧?"
6 t/ E# i, V  q  长根擦擦眼睛说:"还好。"2 r' Z  b; J; o4 D! P0 p. P
  我问:"还没找到雇你的人家?"
7 o' {4 x3 w! |3 C& f8 j  长根摇摇头说:"我这么老了,谁家会雇我?"
2 m; s/ n- k, y8 C) ~  a" _; y3 M  听了这话,我眼泪都要掉出来了。长根却不觉得自己苦,他还为我哭,说道:
- {$ E, F7 Q" U6 t9 m  "少爷,你哪受得起这种苦。"
; r0 q; m& S, W; i/ @9 b$ w7 O+ Q  那天晚上,长根在我家茅屋里过的。我和娘商量着把长根留在家里,这样一来*兆踊岣*苦,我对娘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3
苦也要把他留下,我们每人剩两口饭也就养活他了。"
1 K6 c9 n. ^9 N# S; @! K: ^4 W5 f  我娘点点头说:"长根这么好的心肠。"
3 D9 k# U" u" }9 B  第二天早晨,我对长根说:! Y% E$ x' F# g( X8 o1 a
  "长根,你一回来就好了,我正缺一个帮手,往后你就住在这里吧。"
8 v  |( g0 @0 J  长根听后看着我笑,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,他说:
% f# |& @) c# B* N  "少爷,我没有帮你的力气了,有你这份心意我就够了。"说完长根就要走,我和娘死活拦不住他,他说:* e4 D! p$ m) ]; I. D
  "你们别拦我了,往后我还要来看你们。"
' H) E) r3 s9 R: @8 v- z- S7 a" J  长根那天走后,还来过一次,那次他给凤霞带来一根扎头发的红绸,是他捡来的,洗干净后放在胸口专门来送给凤霞。长根那次走后,我就再没有见到他了。
+ `$ G8 {' y- Q1 g  Z! S  我租了龙二的田,就是他的佃户了,便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叫他龙二,得叫他龙老爷,起先龙二听我这么叫,总是摆摆手说:- A  w6 e# q0 G" q' r7 ^) ?
  "福贵,你我之间不必多礼。"
0 J2 H- J8 i( K9 C7 \- t9 B1 s  时间一久他也习惯了,我在地里干活时,他常会走过来说几句话。有一次我正割着稻子,凤霞跟在后面捡稻穗,龙二一摇一摆走过来,对我说:0 b  E0 u( V, W: I7 E
  "福贵,我收山啦,往后再也不去赌啦。DC无赢家,我是见好就收,免得日后也落到你这种地步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3
我向龙二哈哈腰,恭敬地说:" S( Z  R2 O( j4 v- r$ k
  "是龙老爷。"
+ r( Q! B+ ^1 [( h; b  龙二指指凤霞,问道:% x: _4 n7 @" `
  "这是你的崽子吗?"5 a/ Y' g4 R" I% E' N4 L# e
  我又哈哈腰,说一声:
6 Z- R- {; Y' _! L: m  "是,龙老爷。"
7 r% F3 ]6 \6 K4 D! x' V$ t, q# r  我看到凤霞站在那里,手里拿着稻穗,直愣愣地盯着龙二看,就赶紧对她说:* q! i1 Y0 u9 _  t
  "凤霞,快向龙老爷行礼。"
  ^$ x4 S, `. P  凤霞也学我的样子向龙二哈哈腰,说道:0 X) d, |* N+ v4 I: @- z
  "是,龙老爷。"4 c& e. U. f- J" |% b; z0 ]0 k' b3 n
  我时常惦记着家珍,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。家珍走后两个多月,托人捎来了一个口信,说是生啦,生了个儿子出来,我丈人给取了个名字叫有庆。我娘悄悄问捎话的人:
6 o) B" \2 I5 V  "有庆姓什么?"
6 Y7 V3 g0 h( ^; s( G! z  |  那人说:"姓徐呀。"1 T/ K: ^  {4 u! p) l0 x8 S: W
  那时我在田里,我娘扭着小脚急匆匆地跑来告诉我,她话没说完,就擦起了眼泪。我一听说家珍给我生了个儿子,扔了手里的锄头就要往城里跑,跑出了十来步,我不敢跑了,想想我这么进城去看家珍她们母子,我丈人怕是连门槛都不让我跨进去。我就对娘说:# {/ ^3 v* x- t1 b# P, E+ K
  "娘,你赶紧收拾收拾,去看看家珍她们。": m- Y# o1 T4 G5 ^( p
  我娘也一遍遍说着要进城去看孙子,可过了几天她也没动身,我又不好催她。按我们这里的习俗,家珍是被她娘家的人硬给接走的,也应该由她娘家的人送回来。我娘对我说:
7 s" O9 p* \7 `, B" z" a  "有庆姓了徐,家珍也就马上要回来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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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又说:"家珍现在身体虚,还是呆在城里好。家珍要好好补一补。"0 i6 O* T% ~# E$ t# N2 y$ R0 @
  家珍是在有庆半岁的时候回来的。她来的时候没有坐轿子,她将有庆放在身后的一个包裹里,走了十多里路回来的。/ q$ i, s+ H3 Q' m/ A: b6 ?2 `, C7 Q
  有庆闭着眼睛,小脑袋靠在他娘肩膀上一摇一摇回来认我这个爹了。
! x3 h) c9 k! m  家珍穿着水红的旗袍,手挽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裹,漂漂亮亮地回来了。路两旁的油菜花开的金黄金黄,蜜蜂嗡嗡叫着飞来飞去。家珍走到我家茅屋门口,没有一下子走进去,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我娘。- d* k/ j1 r7 _
  我娘在屋里坐着编草鞋,她抬起头来后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门口,家珍的身体挡住了光线,身体闪闪发亮。我娘没有认出来是家珍,也没有看到家珍身后的有庆。我娘问她:7 q$ q7 c7 b- H5 K) r) f
  "是谁家的小姐,你找谁呀?"
' s: b8 L9 b2 C. l2 I  ?  家珍听后格格笑起来,说道:5 f, w5 q3 {' t3 d& V/ v
  "是我,我是家珍。"5 W' A4 W7 }& @* K
  当时我和凤霞在田里,凤霞坐在田埂上看着我干活,我听到有个声音喊我,声音像我娘,也有些不像,我问凤霞:$ K  W3 y- |# w1 l3 g6 G; L
  "谁在喊?"
. U- N, N) W/ q  凤霞转过身去看一看说:
; p5 _+ C; a4 a) T# }  "是奶奶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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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我直起身体,看到我娘站在茅屋门口弯着腰在使劲喊我,穿水红旗袍的家珍抱着有庆站在一旁。凤霞一看到她娘,撒腿跑了过去。我在水田里站着,看着我娘弯腰叫我的模样,她太使劲了,两只手撑在腿上,免得上面的身体掉到地上。凤霞跑得太快,在田埂上摇来晃去,终于扑到了家珍腿上,抱着有庆的家珍蹲下去和凤霞抱在一起。我这时才走上田埂,我娘还在喊,越走近她们,我脑袋里越是晕晕乎乎的。我一直走到家珍面前,对她笑了笑。家珍站起来,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阵。我当时那副穷模样使家珍一低头轻轻抽泣了。) p! g, }/ o& x& C$ z/ G
  我娘在一旁哭得呜呜响,她对我说:; G6 j3 o( M- Z1 z
  "我说过家珍是你的女人,别人谁也抢不走的。"# K9 C: f  {; F; \* B  G
  家珍一回来,这个家就全了。我干活时也有了个帮手,我开始心疼自己的女人了,这是家珍告诉我的,我自己倒是不觉得。我常对家珍说:, F9 ^+ S6 z" D# Q
  "你到田埂上去歇会儿。"5 d, U* a) k4 X' t
  家珍是城里小姐出身,细皮嫩肉的,看着她干粗活,我自然心疼。家珍听到我让她去歇一下,就高兴地笑起来,她说:0 m( O! A+ w. [2 Y" r8 ?; z
  "我不累。"
- R. j* h# ^- m2 v8 Z) c  我娘常说,只要人活得高兴,就不怕穷。家珍脱掉了旗袍,也和我一样穿上粗布衣服,她整天累得喘不过气来,还总是笑盈盈的。凤霞是个好孩子,我们从砖瓦的*课莅岬矫┪堇*去住,她照样高高兴兴,吃起粗粮来也不往外吐。弟弟回来以后她就更高兴了,再不到田边来陪我,就一心想着去抱弟弟。有庆苦呵,他姐姐还过了四、五年好日子,有庆才在城里呆了半年,就到我身边来受苦了,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儿子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3
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后,我娘病了。开始只是头晕,我娘说看着我们时糊里糊涂的。我也没怎么在意,想想她年纪大了,眼睛自然看不清。后来有一天,我娘在烧火时突然头一歪,靠在墙上像是睡着了。等我和家珍从田里回来,她还那么靠着。家珍叫她,她也不答应,伸手推推她,她就顺着墙滑了下去。家珍吓得大声叫我,我走到灶间时,她又醒了过来,定定地看了我们一阵,我们问她,她也不答应,又过了一阵,她闻到焦糊的味道,知道饭煮糊了,才开口说道:
' W4 X2 H& e; C% S  "哎呀,我怎么睡着了。"
9 B% h' @+ ~8 A# S  我娘慌里慌张地想站起来,她站到一半腿一松,身体又掉到地上。我赶紧把她抱到床上,她没完没了地说自己睡着了,她怕我们不相信。家珍把我拉到一旁说:( \# e6 O, J' l+ y/ O  G
  "你去城里请个郎中来。"
& E; E4 v. \  ^- w  请郎中可是要花钱的,我站着没有动。家珍从褥子底下拿出了两块银元,是用手帕包着的。看看银元我有些心疼,那可是家珍从城里带来的,只剩下这两块了。可我娘的身体更叫我担心,我就拿过银元。家珍把手帕叠得整整齐齐重新塞到褥子底下,给我拿出一身干净衣服,让我换上。我对家珍说:
6 r# D% q) {! N! P  O  "我走了。"1 j! p# a! s( B& x( W
  家珍没说话,跟着我走到门口,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看看她,她往后理了理头发向我点点头。自从家珍回来以后,我还是第一次离开她。我穿着虽然破烂可是干干净净的衣服,脚上是我娘编的新草鞋,要进城去了。凤霞坐在门口的地上,怀里抱着睡着的有庆,她看到我穿得很干净,就问:: ~; t( @  A% X& Z5 o2 G3 \+ A
  "爹,你不是下田吧?"
2 s0 F* x8 p3 A0 X9 I' E: C$ p% q  我走得很快,不到半个时辰就走到城里。我已有一年多没去城里了,走进城里时心里还真有点发虚,我怕碰到过去的熟人,我这身破烂衣服让他们见了,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话。我最怕见到的还是我丈人,我不敢从米行那条街走,宁愿多绕一些路。城里几个郎中的医术我都知道,哪个收钱黑,哪个收钱公道我也知道。我想了想,还是去找住在绸店隔壁的林郎中,这个老头是我丈人的朋友,看在家珍的份上他也会少收些钱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4
我路过县太爷府上时,看到一个穿绸衣的小孩正踮着脚,使劲想抓住敲门的铜环。那孩子的年纪就和我凤霞差不多大,我想这可能是县太爷的公子,就走上去对他说:- x( R1 U8 i% n  |8 j' `1 @
  "我来帮你敲。"
. B+ n  ?' x; U# D+ Z: v  i- N- ^: B( m  小孩高兴地点点头,我就扣住铜环使劲敲了几下,里面有人答应:
2 S/ D( @9 J. Q  "来啦。": p2 {  a% a% f9 Y
  这时小孩对我说:
( j$ D2 l9 {' Q" f" O/ P. w( A  "我们快跑吧。"
. x, I8 f4 V/ Q* U3 I  我还没明白过来,小孩贴着墙壁溜走了。门打开后,一个仆人打扮的男人一看到我穿的衣服,什么话没说就伸手推了我一把,我没料到他会这样,身体一晃就从台阶上跌下来。
6 t) h7 S- p9 }7 x5 c  我从地上爬起来,本来我想算了,可这家伙又走下来踢了我一脚,还说:. S- I0 F* L: I# \! i9 h, W
  "要饭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。"
( t) E# Y  ~6 K+ H2 }7 T  我的火一下子上来了,我骂道:
; n+ `/ O/ `9 {7 j) Y# c  N, n  "老子就是啃你家祖坟里的烂骨头,也不会向你要饭。"
( A' ]. X, i/ n; H  他扑上来就打,我脸上挨了一拳,他也挨了我一脚。我们两个人就在街上扭打起来。这小子黑得很,看看一下子打不赢我,就瞅着我的裤裆抬脚。我呢,好几次踢在他屁股上。. B+ U3 L1 e; D0 @3 g& k
  我们两个都不会打架,打了一阵听到有人在后面喊:
3 x/ N; t* U3 o6 a/ C0 h/ g  "难看死啦,这两个畜生打架打得难看死啦。"
7 O/ U& P9 U! D3 H0 m# C7 i  我们停住手脚,往后一看,一队穿黄衣服的国民党大兵站在那里,十来门大炮都由马车拉着。刚才喊叫的那个人腰里别着一把手枪,是个当官的。那仆人真灵活,一看到当官的就马上点头哈腰:
" F! f7 _) S% ]1 l# m  "长官,嘿嘿,长官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4
"长官,我是本县县太爷家里的。"9 e: f% g7 C" y* T5 \7 u- O1 o
  长官说:"县太爷的公子更应该为党国出力嘛。"8 S6 U: U1 J! J- G! z8 `" @" p
  "不,不。"仆人吓得连声说,"我不是公子,打死我也不也敢。排长,我是县太爷的仆人。"
1 K7 O7 e( H6 d: r! X) d  "操你娘。"长官大声骂道:"老子是连长。"
7 \; a! v9 O3 T  "是,是,连长,我是县太爷的仆人。"
# f5 P  w6 ]% J$ J7 v  那仆人怎么说都没用,反而把连长说烦了,连长伸手给他一巴掌:
6 x) u! f- I7 v, n' E7 \5 S7 Y  "少他娘的说废话,去拉大炮。"他看到了我。"还有你。"
/ m) Z. z, s- r8 r7 G+ {* o  我只好走上去,拉住一匹马的缰绳,跟着他们往前走。我想到时候打个机会再逃跑吧。那仆人还在前面向连长求情,走了一段路后,连长竟然答应了,他说:! |) r! `& |- t# D$ J- ~# q
  "行,行,你回去吧,你小子烦死我了。"% z  M1 j8 B" H8 Y. S: L/ ^
  仆人高兴坏了,他像是要跪下来给连长叩头,可又没有下跪,只是在连长面前不停地搓着手,连长说:+ }$ `2 `2 U* o' M; J* U; _
  "还不滚蛋。"
" c4 d% y9 ^. N" G9 q0 f  仆人说:"滚,滚,我这就滚。"6 N; r& ]; ?! Y) u
  仆人说着转身走去,这时候连长从腰里抽出手枪来,把胳膊端平了,闭上一只眼睛向走去的仆人瞄准。仆人走出了十多步回过头来看看,这一看把他吓得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,像只夜里的麻雀一样让连长瞄准。连长这时对他说:
1 c& P" ]$ j6 y  "走呀,走呀。"8 z# F) v# v2 o, O
  仆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连哭带喊:
; `2 z" I5 _7 g* z7 G$ g# F0 d. W1 a  "连长,连长,连长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4
连长向他开了一枪,没有打中,打在他身旁,飞起的小石子划破了他的手,手倒是出血了。连长握着手枪向他挥动着说:4 g0 g+ ~: Y: r4 G3 U
  "站起来,站起来。"
* m1 e/ ]; Q) e  他站了起来,连长又说:"走呀,走呀。"+ D4 r) j. K$ a4 J
  他伤心地哭了,结结巴巴地说:# ?2 e1 \6 s/ k
  "连长,我拉大炮吧。"
3 M2 I' ^' D  V( w; K% [+ D  S  连长又端起胳膊,第二次向他瞄准,嘴里说着:& v7 I. J- d$ }  ^! {
  "走呀,走呀。"
- Z& M; I! e! _: F7 J$ {9 R  仆人这时才突然明白似的,一转身就疯跑起来。连长打出第二枪时,他刚好拐进了一条胡同。连长看看自己的手枪,骂了一声:2 ]0 }( s" a* W" V' y% V
  "他娘的,老子闭错了一只眼睛。"& \2 I8 e1 M2 |- F7 D8 n. X
  连长转过身来,看到了站在后面的我,就提着手枪走过来,把枪口顶着我的胸膛,对我说:
5 q- G( z/ E1 h3 |* K6 P  "你也回去吧。"! h1 R( B& ^5 p, K0 d9 K
  我的两条腿拼命哆嗦,心想他这次就是两只眼睛全闭错,也会一枪把我送上西天。我连声说:
% M+ {! X. l: ]0 k! l/ x& |  "我拉大炮,我拉大炮。"% `# g! n4 e2 [" Z7 Q
  我右手拉着缰绳,左手捏住口袋里家珍给我的两块银元,走出城里时,看到田地里与我家相像的茅屋,我低下头哭了。3 M; M$ l0 t( g" a% ^8 b
  我跟着这支往北去的炮队,越走越远,一个多月后我们走到了安徽。开始的几天我一心想逃跑,当时想逃跑的不只是我一个人,每过两天,连里就会少掉一、两张熟悉的脸,我心想他们是不是逃跑了,我就问一个叫老全的老兵,老全说:
' B& Y, I7 Z% J0 W2 ?2 Z% ]  "谁也逃不掉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4
老全问我夜里睡觉听到枪声没有,我说听到了,他说:
2 h+ M; h% G6 O; b/ y  "那就是打逃兵的,命大的不让打死,也会被别的部队抓去。"- h2 O5 o. u- a8 s" ?  U
  老全说得我心都寒了。老全告诉我,他抗战时就被拉了壮丁,开拔到江西他逃了出来,没几天又被去福建的部队拉了去。当兵六年多,没跟日本人打过仗,光跟GCD的游击队打仗。这中间他逃跑了七次,都被别的部队拉了去。最后一次他离家只有一百多里路了,结果撞上了这一支炮队。老全说他不想再跑了,他说:1 L2 ?( D, {0 a! {: v
  "我逃腻了。"
  D  l; O# {& b+ A& {2 E  `$ q% \  我们渡过长江以后就穿上了棉袄。一过长江,我想逃跑的心也死了,离家越远我也就越没有胆量逃跑。我们连里有十来个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,有一个叫春生的娃娃兵,是江苏人,他老向我打听往北去是不是打仗,我就说是的。其实我也不知道,我想当上了兵就逃不了要打仗。春生和我最亲热,他总是挨着我,拉着我的胳膊问说:# x, v! q2 p. S, K
  "我们会不会被打死?"
# V! d" b1 L' v, |4 H, n0 U7 p  我说:"我不知道。"
0 M5 }" M, w9 ^  说这话时我自己心里也是一阵阵难受。过了长江以后,我们开始听到枪炮声,起先是远远传来,我们又走了两天,枪炮声越来越响。那时我们来到了一个村庄,村里别说是人了,连牲畜都见不着。连长命令我们架起大炮,我知道这下是真要打仗了。有人走过去问连长:
/ l- g1 x& e, G. ^% q, |# {% t9 p  "连长,这是什么地方?"3 h$ a" ?, f8 T! b" w
  连长说:"你问我,我他娘的去问谁?"
* o3 n! G& i3 G7 N8 d  连长都不知道我们到了什么地方,村里人跑了个精光,我望望四周,除了光秃秃的树和一些茅屋,什么都没有。过了两天,穿黄衣服的大兵越来越多,他们在四周一队队走过去,又一队队走过来,有些部队就在我们旁边扎下了。又过了两天,我们一炮还未打,连长对我们说:! `- ]% F7 c4 L. U
  "我们被包围了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4
被包围的不只是我们一个连,有十来万人的国军全被包围在方圆只有二十来里路的地方里,满地都是黄衣服,像是赶庙会一样。这时候老全神了,他坐在坑道外的土墩上吸着烟,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黄皮大兵,不时和中间某个人打声招呼,他认识的人实在是多。老全走南闯北,在七支部队里混过,他嘻嘻哈哈和几个旧相识说着脏话,互相打听几个人名,我听他们不是说死了,就是说前两天还见过。老全告诉我和春生,这些人当初都和他一起逃跑过。老全正说着,有个人向这里叫:
7 O' Y$ C- L) b1 f/ Q  "老全,你还没死啊?"
( ~4 \8 g' X) S6 J/ C# s  老全又遇到旧相识了,哈哈笑道:+ g  c8 w+ |1 j
  "你小子什么时候被抓回来的?". h4 K9 V. x8 |! o5 ?
  那人还没说话,另一边也有人叫上老全了,老全扭脸一看,急忙站起来喊:8 [, s# F- N/ s* N  ]8 Z+ o) P
  "喂,你知道老良在哪里?"# N2 C7 Q0 x5 k" E! M3 h4 q8 K% h* z
  那个人嘻嘻笑着喊道:
' _" _  u& D0 l  "死啦。"# |( Q* ^' |+ L: J; K  ~  s
  老全沮丧地坐下来,骂道:8 f& u; F& v  @) n7 c
  "妈的,他还欠我一块银元呢。"
  G  `' p, m, ^! a0 F# x* G  接着老全得意地对我和春生说:# [# N5 z$ t7 v: ?0 r; H; M  L
  "你们瞧,谁都没逃成。"
5 ^) P8 y( R, E4 {  刚开始我们只是被包围住,解放军没有立刻来打我们,我们还不怎么害怕,连长也不怕,他说蒋委员长会派坦克来救我们出去的。后来前面的枪炮声越来越响,我们也没有很害怕,只是一个个都闲着没事可干,连长没有命令我们开炮。有个老兵想想前面的弟兄流血送命,我们老闲着也不是个办法,他就去问连长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4
我们是不是也打几炮?") E4 [1 E3 {6 o! L; e! H
  连长那时候躲在坑道里赌钱,他气冲冲地反问:  i  U& c0 v" B/ {" |4 R
  "打炮,往哪里打?"! m+ _! t( J( ~1 ~+ i5 t3 q
  连长说得也对,几炮打出去要是打在国军兄弟头上,前面的国军一气之下杀回来收拾我们,这可不是闹着玩的。连长命令我们都在坑道里呆着,爱干什么就干什么,就是别出去打炮。
& p& i$ M: A: t0 w  被包围以后,我们的粮食和弹药全靠空投。飞机在上面一出现,下面的国军就跟蚂蚁似的密密麻麻地拥来拥去,扔下的一箱箱弹药没人要,全都往一袋袋大米上扑。飞机一走,抢到大米的国军兄弟两个人提一袋,旁边的人端着枪,保护他们,那么一堆一堆地分散开去,都走回自己的坑道。' s, x: f) W# r
  没过多久,成群结伙的国军向房屋和光秃秃的树木涌去,远近的茅屋顶上都爬上去了人,又拆茅屋又砍树,这哪还像是打仗,乱糟糟的响声差不多都要盖住前沿的枪炮声了。才半天工夫,眼睛望得到的房屋树木全没了,空地上全都是扛着房梁,树木和抱着木板、凳子的大兵,他们回到自己的坑道后,一条条煮米饭的炊烟就升了起来,在空中扭来扭去。1 Q( A: G$ L  k! k! W6 V: _
  那时候最多的就是子弹了,往那里躺都硌得身体疼。四周的房屋被拆光,树也砍光后,满地的国军提着刺刀去割枯草,那情形真像是农忙时在割稻子,有些人满头大汗地刨着树根。还有一些人开始掘坟,用掘出的棺材板烧火。掘出了棺材就把死人骨头往坑外一丢,也不给重新埋了,到了那种时候,谁也不怕死人骨头了,夜里就是挨在一起睡觉也不会做恶梦。煮米饭的柴越来越少,米倒是越来越多。没人抢米了,我们三个人去扛了几袋米回来,铺在坑道当睡觉的床,这样躺着就不怕子弹硌得身体难受了。
$ [3 c9 P( k- w- W3 j- b0 ~* r) Q  等到再也没有什么可当柴煮米饭时,蒋委员长还没有把我们救出去。好在那时飞机不再往下投大米,改成投大饼,成包的大饼一落地,弟兄们像牲畜一样扑上去乱抢,叠得一层又一层,跟我娘纳出的鞋底一样,他们嗷嗷乱叫着和野狼没什么两样。
( P0 ?+ V: B/ @4 a! @! r' A  老全说:"我们分开去抢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4
这种时候只能分开去抢,才能多抢些大饼回来。我们爬出坑道,自己选了个方向走去。当时子弹在很近的地方飞来飞去,常有一些流弹窜过来。有一次我跑着跑着,身边一个人突然摔倒,我还以为他是饿昏了,扭头一看他半个脑袋没了,吓得我腿一软也差一点摔倒。抢大饼比抢大米还难,按说国军每天都在拼命地死人,可当飞机从天那边飞过来时,人全从地里冒了出来,光秃秃的地上像是突然长出了一排排草,跟着飞机跑,大饼一扔下,人才散开去,各自冲向看好的降落伞。大饼包得也不结实,一落地就散了,几十上百个人往一个地方扑,有些人还没挨着地就撞昏过去了,我抢一次大饼就跟被人吊起来用皮带打了一顿似的全身疼。到头来也只是抢到了几张大饼。回到坑道里,老全已经坐在那里了,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,他抢到的饼也不比我多。老全当了八年兵,心里还是很善良,他把自己的饼往我的上面一放,说等春生回来一起吃。我们两个就蹲在坑道里,露出脑袋张望春生。
. P- i4 y7 R, P  过了一会,我们看到春生怀里抱着一堆胶鞋猫着腰跑来了,这孩子高兴得满脸通红,他一翻身滚了进来,指着满地的胶鞋问我们:$ E, f. B, U; `9 x9 M
  "多不多?", f- G5 y- T/ I% x/ ~+ w# k/ `
  老全望望我,问春生:3 H  H: m; {$ z/ Z
  "这能吃吗?"
8 v6 s' `; `7 i& F' ?4 e, Z  春生说:"可以煮米饭啊。"0 r$ h: {3 w& T$ a' ]. L
  我们一想还真对,看看春生脸上一点伤都没有,老全对我说:$ N  m& c; P2 d- C
  "这小子比谁都精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5
后来我们就不去抢大饼了,用上了春生的办法。抢大饼的人叠在一起时,我们就去扒他们脚上的胶鞋,有些脚没有反应,有些脚乱蹬起来,我们就随手捡个钢盔狠狠揍那些不老实的脚,挨了揍的脚抽搐几下都跟冻僵似的硬了。我们抱着胶鞋回到坑道里生火,反正大米有的是,这样还免去了皮肉之苦。我们三个人边煮着米饭,边看着那些光脚在冬天里一走一跳的人,嘿嘿笑个不停。  z; W2 d/ z" K0 w* M" e/ S
  前沿的枪炮声越来越紧,也不分白天和晚上。我们呆在坑道里也听惯了,经常有炮弹在不远处爆炸,我们连的大炮都被打烂了,这些大炮一炮都没放,就成了一堆烂铁,我们更加没事可干了。那么一些日子下来,春生也不怎么害怕了,到那时候怕也没有用。枪炮声越来越近,我们总觉得还远着呢。最难受的就是天越来越冷,睡上几分钟就是冻醒一次。炮弹在外面爆炸时常震得我们耳朵里嗡嗡乱叫,春生怎么说也只是个孩子,他迷迷糊糊睡着时,一颗炮弹飞到近处一炸,把他的身体都弹了起来,他被吵醒后怒气冲冲地站在坑道上,对前面的枪炮声大喊:
, H/ Z* @+ P8 {3 c$ ?6 F  "你们他娘的轻一点,吵得老子都睡不着。"
8 G5 C4 j" S* e  我赶紧把他拉下来,当时子弹已在坑道上面飞来飞去了。! [2 Z: n' }0 \( m
  国军的阵地一天比一天小,我们就不敢随便爬出坑道,除非饿极了才出去找吃的。每天都有几千伤号被抬下来,我们连的阵地在后方,成了伤号的天下。有那么几天,我和老全、春生扑在坑道上,露出三个脑袋,看那些抬担架的将缺胳膊断腿的伤号抬过来。隔上不多时间,就过来一长串担架,抬担架的都猫着腰,跑到我们近前找一块空地,喊一、二、三,喊到三时将担架一翻,倒垃圾似的将伤号扔到地上就不管了。
' L; d9 Q% @. O3 S  伤号疼得嗷嗷乱叫,哭天喊地的叫声是一长串一长串响过来。
( A0 `3 }) C1 B; B  老全看着那些抬担架的离去,骂了一声:2 D3 Y5 _4 _, n6 d0 a! p' m/ K+ u
  "这些畜生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5
伤号越来越多,只要前面枪炮声还在响,就有担架往这里来,喊着一、二、三把伤号往地上扔。地上的伤号起先是一堆一堆,没多久就连成一片,在那里疼得嗷嗷直叫,那叫喊我一辈子都忘不了,我和春生看得心里一阵阵冒寒气,连老全都直皱眉。我想这仗怎么打呀。
+ e" a9 S1 _4 o$ W2 C4 }  天一黑,又下起了雪。有一长段时间没有枪炮声,我们就听着躺在坑道外面几千没死的伤号呜呜的声音,像是在哭,又像是在笑,那是疼得受不了的声音,我这辈子就再没听到过这么怕人的声音了。一大片一大片,就像潮水从我们身上涌过去。雪花落下来,天太黑,我们看不见雪花,只是觉得身体又冷又湿,手上软绵绵一片,慢慢地化了,没多久又积上了厚厚一层雪花。
; R$ X7 V4 v7 ]! \5 D  我们三个人紧挨着睡在一起,又饿又冷,那时候飞机也来得少了,都很难找到吃的东西。谁也不会再去盼蒋委员长来救我们了,接下去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。春生推推我,问:
; {; U  O( p* N8 ^! _  "福贵,你睡着了吗?"
) H' t4 B; Q& N$ P2 U# N6 a  我说:"没有。"
& _& S" G7 k) I- P$ Q  他又推推老全,老全没说话。春生鼻子抽了两下,对我说:
+ `3 o5 Q! g( F  Y( t2 N4 n  "这下活不成了。"& `8 j' }- i$ E/ |
  我听了这话鼻子里也酸溜溜的,老全这时说话了,他两条胳膊伸了伸说:
" k% a- {0 J# K' S  "别说这丧气话。". D  ?# N9 u" Q
  他身体坐起来,又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5
老子大小也打过几十次仗了,每次我都对自己说:"老子死也要活着。子弹从我身上什么地方都擦过,就是没伤着我。春生,只要想着自己不死,就死不了。"
* p$ ^6 W9 c$ \( N" S* k  接下去我们谁也没说话,都想着自己的心事。我是一遍遍想着自己的家,想想凤霞抱着有庆坐在门口,想想我娘和家珍。想着想着心里像是被堵住了,都透不过气来,像被人捂住了嘴和鼻子一样。
' Y, t$ q  f% m* X" J  到了后半夜,坑道外面伤号的呜咽渐渐小了下去,我想他们大部分都睡着了吧。只有不多的几个人还在呜呜地响,那声音一段一段的,飘来飘去,听上去像是在说话,你问一句,他答一声,声音凄凉得都不像是活人发出来的。那么过了一阵后,只剩下一个声音在呜咽了,声音低得像蚊虫在叫,轻轻地在我脸上飞来飞去,听着听着已不像是在呻吟,倒像是在唱什么小调。周围静得什么声响都没有,只有这样一个声音,长久地在那里转来转去。我听得眼泪都流了出来,把脸上的雪化了后,流进脖子就跟冷风吹了进来。
1 I1 N8 ^7 Y1 q  天亮时,什么声音也没有了,我们露出脑袋一看,昨天还在喊叫的几千伤号全死了,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,一动不动,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。我们这些躲在坑道里还活着的人呆呆看了半晌,谁都没说话。连老全这样不知见过多少死人的老兵也傻看了很久,末了他叹息一声,摇摇头对我们说:6 O, Q7 a$ Y* U* f6 d
  "惨啊。"
7 A; n# z# |% _. p1 N& d1 I7 E2 p  说着,老全爬出了坑道,走到这一大片死人中间翻翻这个,拨拨那个,老全弓着背,在死人中间跨来跨去,时而蹲下去用雪给某一个人擦擦脸。这时枪炮声又响了起来,一些子弹朝这里飞来。我和春生一下子回过魂来,赶紧向老全叫:
! _' [( m+ \% ?' U+ \8 h  "你快回来。"( d6 Q" o- ?6 C8 `$ j* l
  老全没答理我们,继续看来看去。过了一会,他站住了,来回张望了几下,才朝我们走来。走近了他向我和春生伸出四根指头,摇着头说:( `) K, J& I5 b; i+ L# W3 f
  "有四个,我认识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5
话刚说完,老全突然向我们睁圆了眼睛,他的两条腿僵住似的站在那里,随后身体往下一掉跪在了那里。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,只看到有子弹飞来,就拼命叫:
" }" c5 L' ^6 ~9 c# S  "老全,你快点。"1 @, t: t+ m3 y0 I+ u
  喊了几下后,老全还是那么一副样子,我才想完了,老全出事了。我赶紧爬出坑道,向老全跑去,跑到跟前一看,老全背脊上一滩血,我眼睛一黑,哇哇地喊春生。等春生跑过来后,我们两个人把老全抬回到坑道,子弹在我们身旁时时呼的一下擦过去。$ U* y" d. i  S" @6 K
  我们让老全躺下,我用手顶住他背脊上那滩血,那地方又湿又烫,血还在流,从我指缝流出去。老全眼睛慢吞吞地眨了一下,像是看了一会我们,随后嘴巴动了动,声音沙沙地问我们:2 n$ m/ `# a, F$ i4 ^: C: ?
  "这是什么地方?"6 x& Y+ d" x6 m; b: |
  我和春生抬头向周围望望,我们怎么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?只好重新去看老全,老全将眼睛紧紧闭了一下,接着慢慢睁开,越睁越大,他的嘴歪了歪,像是在苦笑,我们听到他沙哑地说:
: b4 N8 r3 D; u5 d. _9 ?  "老子连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。"7 _$ w4 w& P% v9 v# {3 m* ~& N
  老全说完这话,过了没多久就死了。老全死后脑袋歪到了一旁,我和春生知道他已经死了,互相看了半晌,春生先哭了,春生一哭我也忍不住哭了。2 l$ E" _! M4 Q) d- L8 o+ C
  后来,我们看到了连长,他换上老百姓的衣服,腰里绑满了钞票,提着个包裹向西走去。我们知道他是要逃命了,衣服里绑着的钞票让他走路时像个一扭一扭的胖老太婆。有个娃娃兵向他喊:
! }# v, D2 C& }0 o# y& ?  "连长,蒋委员长还救不救我们?"
- I& d: J( ]5 ^5 ]0 i  连长回过头来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5
蠢蛋,这种时候你娘也不会来救你了,还是自己救自己吧。"一个老兵向他打了一枪,没打中。连长一听到子弹朝他飞去,全没有了过去的威风,撒开两腿就疯跑起来,好几个人都端起枪来打他,连长哇哇叫着跳来跳去在雪地里逃远了。& g  l8 I, ]1 Z6 ~1 y- u
  枪炮声响到了我们鼻子底下,我们都看得见前面开枪的人影了,在硝烟里一个一个摇摇晃晃地倒下去。我算计着自己活不到中午,到不了中午就该轮到我去死了。一个来月在枪炮里混下来后,我倒不怎么怕死,只是觉得自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实在是冤,我娘和家珍都不知道我死在何处。0 @9 A& R! D' _0 P
  我看看春生,他的一只手还搁在老全身上,愁眉苦脸地也在看着我。我们吃了几天生米,春生的脸都吃肿了。他伸舌头舔舔嘴唇,对我说:' ?3 i1 ~9 ]5 B' V' p( Y
  "我想吃大饼。"5 o4 f  V& ?: f9 h7 X, O8 F
  到这时候死活已经不重要了,死之前能够吃上大饼也就知足了。春生站了起来,我没叫他小心子弹,他看了看说:
  J- e" j9 ]; ?( @2 M  "兴许外面还有饼,我去找找。"
  E/ f0 O4 _. X# `3 {+ Z  春生爬出了坑道,我没拦他,反正到不了中午我们都得死,他要是真吃到大饼那就太好了。我看着他有气无力地从尸体上跨了过去,这孩子走了几步还回过头来对我说:8 r' x" b% `) z6 z2 a
  "你别走开,我找着了大饼就回来。"/ T; @, e5 [, Q+ q) y, A9 G
  他垂着双手,低头走入了前面的浓烟。那个时候空气里满是焦糊和硝烟味,吸到嗓子眼里觉得有一颗一颗小石子似的东西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5
中午没到的时候,坑道里还活着的人全被俘虏了。当端着枪的解放军冲上来时,有个老兵让我们举起双手,他紧张得脸都青了,叫嚷着要我们别碰身边的枪,他怕到时候连他也跟着倒楣。有个比春生大不了多少的解放军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,我心一横,想这次是真要死了。可他没有开枪,对我叫嚷着什么,我一听是要我爬出去,我心里一下子咚咚乱跳了,我又有活的盼头了。我爬出坑道后,他对我说:' m1 X: R) v( ?$ @8 Z) L
  "把手放下吧。"
) i# e, b% q; d& d  我放下了手,悬着的心也放下了。我们一排二十多个俘虏由他一人押着向南走去,走不多远就汇入到一队更大的俘虏里。到处都是一柱柱冲天的浓烟。向着同一个地方弯过去。
1 v% ]  F  V4 n2 Z5 L  地上坑坑洼洼,满是尸体和炸毁了的大炮枪支,烧黑了的军车还在噼噼啪啪。我们走了一段后,二十多个挑着大白馒头的解放军从北横着向我们走来,馒头热气腾腾,看得我口水直流。押我们的一个长官说:: u+ j( r3 {/ g  y
  "你们自己排好队。"+ ?  a1 t- j, w/ Z7 e
  没想到他们是给我们送吃的来了,要是春生在该有多好,我往远处看看,不知道这孩子是死是活。我们自动排出了二十多个队形,一个挨着一个每人领了两个馒头,我从没听到过这么一大片吃东西的声音,比几百头猪吃东西时还响。大家都吃得太快,有些人拼命咳嗽,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高,我身旁的一个咳得比谁都响,他捂着腰疼得眼泪横流。更多的人是噎住了,都抬着脑袋对天空直瞪眼,身体一动不动。$ X1 H8 r! `9 ?- z3 P
  第二天早晨,我们被集合到一块空地上,整整齐齐地坐在地上。前面是两张桌子,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对我们说话,他先是讲了一通解放全天朝的道理,最后宣布愿意参加解放军的继续坐着,想回家的就站出来,去领回家的盘缠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5
一听可以回家,我的心扑扑乱跳,可我看到那个长官腰里别了一支手枪又害怕了,我想哪有这样的好事。很多人都坐着没动,有一些人走出去,还真的走到那桌子前去领了盘缠,那个长官一直看着他们,他们领了钱以后还领了通行证。/ {' |' L- a/ A: s2 ^9 L, P% R2 V
  接着就上路了,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那个长官肯定会拔出手枪来毙他们,就跟我们连长一样。可他们走出很远以后,长官也没有掏出手枪。这下我紧张了,我知道解放军是真的愿意放我们回家。这一仗打下来我知道什么叫打仗了,我对自己说再也不能打仗了,我要回家。我就站起来,一直走到那位长官面前,扑通跪下后就哇哇哭起来,我原本想说我要回家,可话到嘴边又变了,我一遍遍叫着:"连长,连长,连长--"$ z0 x9 r# ], R
  别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,那位长官把我扶起来,问我要说什么。我还是叫他连长,还是哭。旁边一个解放军对我说:
! }4 k: d' X8 a. U5 M4 w% W- @5 W  "他是团长。"( ~7 j4 ~  _: m& z- U
  他这一说把我吓住了,心想糟了。可听到坐着的俘虏哄地笑起来,又看到团长笑着问我:0 ?7 x( e4 K# Q; G; }5 ?
  "你要说什么?"8 X7 P0 ]* {5 \
  我这才放心下来,对团长说:
" ]4 V$ C2 a/ z4 Q/ Z  "我要回家。") \  d: k, M0 c% `$ e  i2 x& B1 ^( V( X
  解放军让我回家,还给了盘缠。我一路急匆匆往南走,饿了就用解放军给的盘缠买个烧饼吃下去,困了就找个平整一点地方睡一觉。我太想家了,一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和我娘和家珍,和我一双儿女团聚,我又是哭又是笑,疯疯癫癫地往南跑。
' {& m6 E0 a* t, v# I: j  我走到长江边时,南面还没有解放,解放军在准备渡江了。我过不去,在那里耽搁了几个月。我就到处找活干,免得饿死。我知道解放军缺摇船的,我以前有钱时觉得好玩,学过摇船。好几次我都想参加解放军,替他们摇船摇过长江去。6 b- |: j7 @( i0 h1 t; a! Z
  想想解放军对我好,我要报恩。可我实在是怕打仗,怕见不到家里人。为了家珍她们,我对自己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5
我就不报恩了,我记得解放军的好。"
1 z5 k' D, U9 L) A% H% N5 w( z/ {# `  我是跟在往南打去的解放军屁股后面回到家里的,算算时间,我离家都快两年了。走的时候是深秋,回来是初秋。我满身泥土走上了家乡的路,后来我看到了自己的村庄,一点都没变,我一眼就看到了,我急冲冲往前走。看到我家先前的砖瓦房,又看到了现在的茅屋,我一看到茅屋忍不住跑了起来。1 E, Q7 q3 a8 r0 k% h* u* V1 K: Y- ~
  离村口不远的地方,一个七、八岁的女孩,带着个三岁的男孩在割草。我一看到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女孩就认出来了,那是我的凤霞。凤霞拉着有庆的手,有庆走路还磕磕绊绊。我就向凤霞有庆喊:
; b& E7 C2 |5 T$ j7 q. F" u$ |9 b  "凤霞,有庆。"9 j+ m4 f0 o8 i3 y' R. E% r" p  e
  凤霞像是没有听到,倒是有庆转回身来看我,他被凤霞拉着还在走,脑袋朝我这里歪着。我又喊:2 Q' }- |. H: O
  "凤霞,有庆。"" v, Z# i, a+ r# s( x6 u8 v% l
  这时有庆拉住了他姐姐,凤霞向我转了过来,我跑到跟前,蹲下去问凤霞:
' z+ P) O( ^0 m8 |) I  "凤霞,还认识我吗?"7 U) V9 c2 M" _2 H( z4 _+ v7 e4 }
  凤霞张大眼睛看了我一阵,嘴巴动了动没有声音。我对凤霞说:* R# {* l5 I. z0 F7 N  @! r
  "我是你爹啊。"( h+ z% N6 w% F4 x! ?) B4 b3 Z
  凤霞笑了起来,她的嘴巴一张一张,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。当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,只是我没往细里想。我知道凤霞认出我来了,她张着嘴向我笑,她的门牙都掉了。我伸手去摸她的脸,她的眼睛亮了亮,就把脸往我手上贴,我又去看有庆,有庆自然认不出我,他害怕地贴在姐姐身上,我去拉他,他就躲着我,我对他说:: }% E$ [  y9 k* m4 S! P
  "儿子啊,我是你爹。"
: b* [& Z+ O4 a9 X9 ^: ^) O  有庆干脆躲到了姐姐身后,推着凤霞说:
( d' ~8 m( i: V$ c7 O- s  "我们快走呀。"9 ]9 o( }$ ~9 {5 ]
  这时有一个女人向我们这里跑来,哇哇叫着我的名字,我认出来是家珍,家珍跑得跌跌撞撞,跑到跟前喊了一声:$ b" G# j4 d5 ~9 w# E  E4 L
  "福贵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5
就坐在地上大声哭起来,我对家珍说:
7 h0 x1 z% n5 ~  "哭什么,哭什么。"/ _7 m4 z$ n, Y2 J
  这么一说,我也呜呜地哭了。# e- |4 H5 B1 _) k2 ?" u
  我总算回到了家里,看到家珍和一双儿女都活得好好的,我的心放下了。她们拥着我往家里走去,一走近自家的茅屋,我就连连喊:7 F. v' @% Z1 T( w) G
  "娘,娘。"/ j, K& I- |- Z- R6 S3 C5 J; N' z
  喊着我就跑了起来,跑到茅屋里一看,没见到我娘,当时我眼睛就黑了一下,折回来问家珍:
/ C% u$ j0 _( t  "我娘呢?"& f6 ]2 n3 Y3 w, \' x% h% x6 [
  家珍什么也不说,就是泪汪汪地看着我,我也就知道娘到什么地方去了。我站在门口脑袋一垂,眼泪便刷刷地流了出来。7 R! F9 {& a4 B
  我离家两个月多一点,我娘就死了。家珍告诉我,我娘死前一遍一遍对家珍说:
9 w0 B; P, j- F) ^' V: \9 H: e& u  "福贵不会是去赌钱的。"& L- {( V2 }5 u  [. v4 `
  家珍去城里打听过我不知多少次,竟会没人告诉她我被抓了壮丁。我娘才这么说,可怜她死的时候,还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。我的凤霞也可怜,一年前她发了一次高烧后就再不会说话了。家珍哭着告诉我这些时,凤霞就坐在我对面,她知道我们是在说她,就轻轻地对着我笑,看到她笑,我心里就跟针扎一样。有庆也认我这个爹了,只是他仍有些怕我,我一抱他,他就拚命去看家珍和凤霞。随便怎么说,我都回到家里了。头天晚上我怎么都睡不着,我和家珍,还有两个孩子挤在一起,听着风吹动屋顶的茅草,看着外面亮晶晶的月光从门缝里钻进来,我心里是又踏实又暖和,我一会儿就要去摸摸家珍,摸摸两个孩子,我一遍遍对自己说:$ I, B9 N. ~, V$ o
  "我回家了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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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6
我回来的时候,村里开始搞土地改革了,我分到了五亩地,就是原先租龙二的那五亩。龙二是倒大楣了,他做上地主,神气了不到四年,一解放他就完蛋了。GCD没收了他的田产,分给了从前的佃户。他还死不认帐,去吓唬那些佃户,也有不买帐的,他就动手去打人家。龙二也是自找倒楣,人民ZF把他抓了去,说他是恶霸地主。被送到城里大牢后,龙二还是不识时务,那张嘴比石头都硬,最后就给毙掉了。% x( I4 I5 w3 d8 E* c0 M
  枪毙龙二那天我也去看了。龙二死到临头才泄了气,听说他从城里被押出来时眼泪汪汪,流着口水对一个熟人说:
! \: t: \. M" o8 g6 o/ [  "做梦也想不到我会被毙掉。"7 r) {$ H; {0 U! L, H) p
  龙二也太糊涂了,他以为自己被关几天就会放出来,根本不相信会被枪毙。那是在下午,枪决龙二就在我们的一个邻村,事先有人挖好了坑。那天附近好几个村里的人都来看了,龙二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过来,他差不多是被拖过来的,嘴巴半张着呼哧呼哧直喘气,龙二从我身边走过时看了我一眼,我觉得他没认出我来,可走了几步他硬是回过头来,哭着鼻子对我喊道:& {7 i: D8 C) S0 J+ [8 V( x
  "福贵,我是替你去死啊。", p- @; g# G0 @6 m7 K- s+ v
  听他这么一喊,我慌了,想想还是离开吧,别看他怎么死了。我从人堆里挤出去,一个人往外走,走了十来步就听到"电"的一枪,我想龙二彻底完蛋了,可紧接着又是"电"的一枪,下面又打了三枪,总共是五枪。我想是不是还有别的人也给毙掉,回去的路上我问同村的一个人:
% |6 O: n) }4 M  "毙了几个?"
: b" U/ g7 Y8 F  他说:"就毙了龙二。"
2 M  L9 i  V! k/ g' F) P7 M3 z  龙二真是倒楣透了,他竟挨了五枪,哪怕他有五条命也全报销了。
/ h: a, U  _  D  d: R- B7 ?  毙掉龙二后,我往家里走去时脖子上一阵阵冒冷气,我是越想越险,要不是当初我爹和我是两个败家子,没准被毙掉的就是我了。我摸摸自己的脸,又摸摸自己的胳膊,都好好的,我想想自己是该死却没死,我从战场上捡了一条命回来,到了家龙二又成了我的替死鬼,我家的祖坟埋对了地方,我对自己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6
这下可要好好活了。"
6 w0 F. ~8 b0 p+ g7 h  我回到家里时,家珍正在给我纳鞋底,她看到我的脸色吓一跳,以为我病了。当我把自己想的告诉她,她也吓得脸蛋白一阵青一阵,嘴里咝咝地说:
, \! M; x# o$ Q  Y5 J  "真险啊。"; b  g* }, H  ]+ m& K: W8 W" N- _9 G
  后来我就想开了,觉得也用不着自己吓唬自己,这都是命。常言道,大难不死必有后福。我想我的后半截该会越来越好了。我这么对家珍说了,家珍用牙咬断了线,看着我说:
  [9 P' j4 C4 H2 R  "我也不想要什么福分,只求每年都能给你做一双新鞋。"4 K4 g# f- |: D, h% U( z  D
  我知道家珍的话,我的女人是在求我们从今以后再不分开。看着她老了许多的脸,我心里一阵酸疼。家珍说得对,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,也就不在乎什么福分了。/ I! {/ V6 t; g
  福贵的讲述到这里中断,我发现我们都坐在阳光下了,阳光的移动使树荫悄悄离开我们,转到了另一边。福贵的身体动了几下才站起来,他拍了拍膝盖对我说:
. r4 ]5 b) `/ w# j  "我全身都是越来越硬,只有一个地方越来越软。"
8 [4 M' H  i( |' I* k  我听后不由高声笑起来,朝他耷拉下去的裤裆看看,那里沾了几根青草。他也嘿嘿笑了一下,很高兴我明白他的意思。然后他转过身去喊那头牛:& n% i- T3 W, F) l7 t. I9 F
  "福贵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6
那头牛已经从水里出来了,正在啃吃着池塘旁的青草,牛站在两棵柳树下面,牛背上的柳枝失去了垂直的姿态,出现了纷乱的弯曲。在牛的脊背上刷动,一些树叶慢吞吞的掉落下去。老人又叫了一声:
/ A" q# b' z9 j! h$ N" C3 C+ W2 j  "福贵。"( i# f7 v8 D  |# V8 f
  牛的屁股像是一块大石头慢慢地移进了水里,随后牛脑袋从柳枝里钻了出来,两只圆滚滚的眼睛朝我们缓缓移来。老人对牛说:
6 p: I7 G. V7 T6 S9 d  "家珍他们早在干活啦,你也歇够了。我知道你没吃饱,谁让你在水里呆这么久?"4 x, G  f1 K. l' e5 ^
  福贵牵着牛到了水田里,给牛套上犁的工夫,他对我说:! b3 l5 l3 E: [# r+ c4 v7 r2 \
  "牛老了也和人老了一样,饿了还得先歇一下,才吃得下去东西。"$ V. @, Y$ e! W) J# P# d/ D/ J
  我重新在树荫里坐下来,将背包垫在腰后,靠着树干,用草帽扇着风。老牛的肚皮耷拉下来,长长一条,它耕动时肚皮犹如一只大水袋一样摇来晃去。我注意到福贵耷拉下去的裤裆,他的裤裆也在晃动,很像牛的肚皮。
2 T. X1 h4 {( n6 S  那天我一直在树荫里坐到夕阳西下,我没有离开是因为福贵的讲述还没有结束。: R& c9 k% g3 d$ @0 w' O7 P' }
  我回家后的日子苦是苦,过得还算安稳。凤霞和有庆一天天大起来,我呢,一天比一天老了。我自己还没觉得,家珍也没觉得,我只是觉得力气远不如从前。到了有一天,我挑着一担菜进城去卖,路过原先绸店那地方,一个熟人见到我就叫了:
; J6 N7 m& a# D2 c0 J  C  "福贵,你头发白啦。"# ^/ O7 G9 o8 L' W
  其实我和他也只是半年没见着,他这么一叫,我才觉得自己是老了许多。回到家里,我把家珍看了又看,看得她不知出了什么事,低头看看自己,又看看背后,才问:
$ G; v. ^6 G. K: B- e  "你看什么呀。"4 x9 |$ _* Z0 }1 {4 T9 ]
  我笑着告诉她:"你的头发也白了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6
那一年凤霞十七岁了,凤霞长成了女人的模样,要不是她又聋又哑,提亲的也该找上门来了。村里人都说凤霞长得好,凤霞长得和家珍年轻时差不多。有庆也有十二岁了,有庆在城里念小学。( S* ^9 H% k' W
  当初送不送有庆去念书,我和家珍着实犹豫了一阵,没有钱啊。凤霞那时才十二三岁,虽说也能帮我干点田里活,帮家珍干些家里活,可总还是要靠我们养活。我就和家珍商量是不是把凤霞送给别人算了,好省下些钱供有庆念书。别看凤霞听不到,不会说,她可聪明呢,我和家珍一说起把凤霞送人的事,凤霞马上就会扭过头来看我们,两只眼睛一眨一眨,看得我和家珍心都酸了,几天不再提起那事。% j! F1 [: c  A& F" }& h- }) c5 j( }
  眼看着有庆上学的年纪越来越近,这事不能不办了。我就托村里人出去时顺便打听打听,有没有人家愿意领养一个十二岁的女孩。我对家珍说:
' R: H* {8 e. y" ]  "要是碰上一户好人家,凤霞就会比现在过得好。"* [$ y# U9 d' P5 ~0 Q6 M+ j4 f
  家珍听了点着头,眼泪却下来了。做娘的心肠总是要软一些。我劝家珍想开点,凤霞命苦,这辈子看来是要苦到底了。有庆可不能苦一辈子,要让他念书,念书才会有个出息的日子。总不能让两个孩子都被苦捆住,总得有一个日后过得好一些。
1 F: E3 w+ |0 R0 q- O3 a7 y  村里出去打听的人回来说凤霞大了一点,要是减掉一半岁数,要的人家就多了。这么一说我们也就死心了。谁知过了一个来月,两户人家捎信来要我们的凤霞,一户是领凤霞去做女儿,另一户是让凤霞去侍候两个老人。我和家珍都觉得那户没有儿女的人家好,把凤霞当女儿,总会多疼爱她一些,就传口信让他们来看看。他们来了,见了凤霞夫妻两个都挺喜欢,一知道凤霞不会说话,他们就改变了主意,那个男的说:
" H9 Q- d  l* H5 n0 y( h' b) t  "长得倒是挺干净的,只是....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6
他没往下说,客客气气地回去了。我和家珍只好让另一户人家来领凤霞。那户倒是不在乎凤霞会不会说话,他们说只要勤快就行。
9 c, \; z7 e+ W  凤霞被领走那天,我扛着锄头准备下地时,她马上就提上篮子和镰刀跟上了我。几年来我在田里干活,凤霞就在旁边割草,已经习惯了。那天我看到她跟着,就推推她,让她回去。她睁圆了眼睛看我,我放下锄头,把她拉回到屋里,从她手里拿过镰刀和篮子,扔到了角落里。她还是睁圆眼睛看着我,她不知道我们把她送给别人了。当家珍给她换上一件水红颜色的衣服时,她不再看我,低着头让家珍给她穿上衣服,那是家珍用过去的旗袍改做的。家珍给她扣纽扣时,她眼泪一颗一颗滴在自己腿上。凤霞知道自己要走了。我拿起锄头走出去,走到门口我对家珍说:
3 ]) y: \' ]6 j- a$ ?  "我下地了,领凤霞的人来了,让他带走就是,别来见我。"
) n% ]% h0 {+ }) D  我到了田里,挥着锄头干活时,总觉得劲使不到点子上。
2 W0 P1 f6 P' o+ v  我是心里发虚啊,往四周看看,看不到凤霞在那里割草,觉得心都空了。想想以后干活时再见不到凤霞,我难受得一点力气都没有。这当儿我看到凤霞站在田埂上,身旁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拉着她的手。凤霞的眼泪在脸上哗哗地流,她哭得身体一抖一抖,凤霞哭起来一点声音也没有,她时不时抬起胳膊擦眼睛,我知道她这样做是为了看清楚她爹。那个男人对我笑了笑,说道:
9 n* s6 U7 E7 V9 D  "你放心吧,我会对她好的。"- T4 K( J) \! \. t/ h5 \) @
  说完他拉了拉凤霞,凤霞就跟着他走了。凤霞手被拉着走去时,身体一直朝我这边歪着,她一直在看着我。凤霞走着走着,我就看不到她的眼睛了,再过一会,她擦眼睛抬起的胳膊也看不到了。这时我实在忍不住了,歪了歪头眼泪掉了下来。家珍走过来时,我埋怨她:
7 H3 w7 ^# b5 Y1 j1 d4 i2 h% n  "叫你别让他们过来,你偏要让他们过来见我。"% O2 F( ]6 L4 ~8 ~' H7 N
  家珍说:"不是我,是凤霞自己过来的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6
凤霞走后,有庆不干了。起先凤霞被人领走时,有庆瞪着眼睛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,直到凤霞走远了,他才挠着头一步一步往回走。我看到他朝我这里张望几下,就是不过来问我。他还在家珍肚子里时我就打过他,他看到我怕。
7 ~; x  [0 u- @8 ^( s) {3 ?  吃午饭时,桌子旁没有了凤霞,有庆吃了两口就不吃了,眼睛对着我和家珍转来转去,家珍对他说:
) K" [- y$ e( ?7 h) E! t1 n  "快吃。"
8 p# |9 g, T1 s& G  他摇摇小脑袋,问他娘:
( W4 N& _- V0 z# ?) x' r" C& k1 |  "姐姐呢?"% O7 V' {* D, h
  家珍一听这话头便低下了,她说:1 p* E# r* l. F0 q9 E
  "你快吃。"( k5 R: F( |5 Y) A# U2 L
  这小家伙干脆把筷子一放,对他娘叫道:"姐姐什么时候回来?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6
凤霞一走,我心里本来就乱糟糟的,看到有庆这样子,一拍桌子说:
' J  f0 r) m' Z# ~8 N+ s8 n3 P  "凤霞不回来啦。"/ h( w1 T$ E: L( ^0 \; v& B
  有庆吓得身体抖了一下,看看我没再发火,他嘴巴歪了两下,低着脑袋说:
$ n9 _) W8 e+ o/ G1 t" f1 W  "我要姐姐。"% I* Q+ G% w* \2 h6 ^
  家珍就告诉他,我们把凤霞送给别人家了,为了省下些钱供他上学。听到把凤霞送给了别人,有庆嘴一张哇哇地哭了,边哭边喊:
+ {5 q- N7 t9 x0 l! \8 ]* `, C  "我不上学,我要姐姐。"
6 c6 b- H8 @# n7 i$ S! q# m  我没理他,心想他要哭就让他哭吧,谁知他又叫了:
6 [. O6 F) p( ]9 @: C  "我不上学。"把我的心都叫乱了,我对他喊:
- |3 _! ~8 q. D$ X  "你哭个屁。"
: T/ m% r6 Y+ v; \. H! x$ ~9 h  有庆给吓住了,身体往后缩缩,看到我低头重新吃饭,他就离开凳子,走到墙角,突然又喊了一声:
/ V( e( g* P' u2 f  [8 P+ ?  "我要姐姐。"
0 [  d8 m2 F0 {2 x% |" l+ G  我知道这次非揍他不可了,从门后拿出扫帚走过去,对他说:
' P: b; f# [4 Z' p  K. V  "转过去。"
5 r& G5 G8 ]1 I1 s  有庆看看家珍,乖乖地转了过去,两只手扶在墙上,我说:& [- O( Q! X! u" H
  "脱掉裤子。"7 S, f, ~0 h5 A  X) A" b# P+ L
  有庆脑袋扭过来,看看家珍,脱下了裤子后又转过脸来看家珍,看到他娘没过来拦我,他慌了。我举起扫帚时,他怯生生地说:2 j  [* J8 S( @
  "爹,别打我好吗?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6
他这么说,我心也就软了。有庆也没有错,他是凤霞带大的,他对姐姐亲,想姐姐。我拍拍他的脑袋,说:  v# S* G( ^7 N
  "快去吃饭吧。"
# T7 ?: C9 e0 ]3 `  过了两个月,有庆上学的日子到了。凤霞被领走时穿了一件好衣服,有庆上学了还是穿得破破烂烂,家珍做娘的心里怪难受的,她蹲在有庆跟前,替他这儿拉拉,那儿拍拍,对我说:
0 U! K( O; D6 [$ u  D  "都没件好衣服。"; _9 R$ C9 `2 j- ^4 j
  谁想到有庆这时候又说:5 \; B( o4 b6 V8 E5 H
  "我不上学。"+ N( E: t& W& S* f/ T# }5 F- O
  都过去了两个月,我以为他早忘了凤霞的事,到了上学这一天,他又这么叫了。这次我没有发火,好言好语告诉他,凤霞就是为了他上学才送给别人的,他只有好好念书才对得起姐姐。有庆倔劲上来了,他抬起脑袋冲我说:; O) u5 R( ?6 V. M- h
  "我就是不上学。"
% w+ z# h# U% y, c8 s. }  }9 D  我说:"你屁股又痒啦。"
( d% c6 S' g9 v  他干脆一转身,脚使劲往地上蹬着走进了里屋,进了屋后喊:
4 p" S7 j  d3 D" V$ X; K- [3 s  Q  "你打死我,我也不上学。"
3 ]6 Q; q1 H3 T2 `  S2 e  我想这孩子是要我揍他,就提着扫帚进去,家珍拉住我,低声说:
) |  w6 a( J. @7 \  "你轻点,吓唬吓唬就行了,别真的揍他。"7 k( s/ N3 L/ K& r- l
  我一进屋,有庆已经卧在床上了,裤子褪到大腿一面,露着两片小屁股,他是在等我去揍他。他这样子反倒让我下不了手,我就先用话吓唬他:
# t2 i# x! s3 T1 w! [. A  "现在说上学还来得及。"
2 D% }) Y4 Y3 m( L3 m* i& V; t  他尖声喊:5 {. g8 n' {1 k! `2 Q/ i
  "我要姐姐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7
我朝他屁股上揍了一下,他抱着脑袋说:1 S2 B' {! k- i, ]
  "不疼。"
6 K3 |4 D. ?/ r. y' g  Q+ J/ f1 N  我又揍了一下,他还是说:
% H2 e+ {) I  @. f. G" \: Z  "不疼。"
: m2 I0 o" K4 I1 W5 J: A2 t  这孩子是逼我使劲揍他,真把我气坏了。我就使劲往他屁股上揍,这下他受不了,哇哇地哭,我也不管,还是使劲揍。有庆总还小,过了一会,他实在疼得挺不住,求我了:1 {: o& Q/ u* j+ D" h' {5 G; W7 t
  "爹,别打了,我上学。"
2 d; Y( n( V; _( i  F* Q3 M  Z7 O  有庆是个好孩子。他上学第一天中午回来后,一看到我就哆嗦一下,我还以为他是早晨被我打怕了,就亲热地问他学校好不好,他低着头轻轻嗯了一下,吃饭的时候,他老是抬起头来看看我,一副害怕的样子,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,想想早晨我出手也太重了。到饭快吃完的时候,有庆叫了我一声:
  s( p  J& i7 m- ^+ \  "爹。"
. w5 C8 T) k. }7 i  他说:"老师要我自己来告诉你们,老师批评我了,说我坐在凳子上动来动去,不好好念书。"# L8 b3 Q4 `5 L1 u2 l+ M
  我一听火就上来了,凤霞都送给了别人,他还不好好念书。我把碗往桌上一拍,他先哭了,哭着对我说:8 I7 C! `+ L; |% y6 p2 D: a/ d
  "爹,你别打我。我是屁股疼得坐不下去。"
6 e0 N) @3 q/ T+ K4 ]# H1 T/ L  我赶紧把他裤子剥下来一看,有庆的屁股上青一块紫一块,那是早晨揍的,这样怎么让他在凳子上坐下去。看着儿子那副哆嗦的样子,我鼻子一酸,眼睛也湿了。5 V2 n/ p  o+ _1 J5 ^
  凤霞让别人领去才几个月,她就跑了回来。凤霞回来时夜深了,我和家珍在床上,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,先是很轻地敲了一下,过了一会儿又敲了两下。我想是谁呀,这么晚了。爬起来去开门,一开门看到是凤霞,都忘了她听不到,赶紧叫:
7 a% L' n9 p3 K% m% O+ X  "凤霞,快进来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7
我这么一叫,家珍一下子从床上下来,没穿鞋就往门口跑。我把凤霞拉进来,家珍一把将她抱过去呜呜地哭了。我推推她,让她别这样。
8 [3 G* Y# Q& k+ _  U' `  凤霞的头发和衣服都被露水沾湿了,我们把她拉到床上坐下,她一只手扯住我的袖管,一只手拉住家珍的衣服,身体一抖一抖哭得都哽住了。家珍想去拿条毛巾给她擦擦头发,她拉住家珍的衣服就是不肯松开,家珍只得用手去替她擦头发。过了很久,她才止住哭,抓住我们的手也松开了。我把她两只手拿起来看了又看,想看看那户人家是不是让凤霞做牛做马地干活,看了很久也看不出个究竟来,凤霞手上厚厚的茧在家里就有了。我又看她的脸,脸上也没有什么伤痕,这才稍稍有些放心。
* V  f5 \# T- W  V3 g  凤霞头发干了后,家珍替她脱了衣服,让她和有庆睡一头。凤霞躺下后,睁眼看着睡着的有庆好一会,偷偷笑了一下,才把眼睛闭上。有庆翻了个身,把手搁在凤霞嘴上,像是打他姐姐巴掌似的。凤霞睡着后像只小猫,又乖又安静,一动不动。
$ K  i- S& Z4 ~/ h8 X  有庆早晨醒来一看到他姐姐,使劲搓眼睛,搓完眼睛看看还是凤霞,衣服不穿就从床上跳下来,张着个嘴一声声喊:
; {' q4 A! {8 S% G2 G+ b$ k  "姐姐,姐姐。"
% Y  |- P2 f# A3 Y, Q3 u  这孩子一早晨嘻嘻笑个不停,家珍让他快点吃饭,还要上学去。他就笑不出来了,偷偷看了我一眼,低声问家珍:+ @  |  N2 Z* t7 O" L
  "今天不上学好吗?"7 |4 @/ \5 E* G3 X
  我说:"不行。"
# p) L, ~& y: k- q# x" D$ S( Y  他不敢再说什么,当他背着书包出门时狠狠蹬了几脚,随即怕我发火,飞快地跑了起来。有庆走后,我让家珍拿身干净衣服出来,准备送凤霞回去,一转身看到凤霞提着篮子和镰刀站在门口等着我了,凤霞哀求地看着我,叫我实在不忍心送她回去,我看看家珍,家珍看着我的眼睛也像是在求我,我对她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7
"让凤霞再呆一天吧。"
1 D' X! a$ U* e5 j2 [- t2 I  我是吃过晚饭送凤霞回去的,凤霞没有哭,她可怜巴巴地看看她娘,看看她弟弟,拉着我的袖管跟我走了。有庆在后面又哭又闹,反正凤霞听不到,我没理睬他。
" b& k0 P  z5 L% |$ r- Y+ `' I  那一路走得真是叫我心里难受,我不让自己去看凤霞,一直往前走,走着走着天黑了,风飕飕地吹在我脸上,又灌到脖子里去。凤霞双手捏住我的袖管,一点声音也没有。天黑后,路上的石子绊着凤霞,走上一段凤霞的身体就摇一下,我蹲下去把她两只脚揉一揉,凤霞两只小手搁在我脖子上,她的手很冷,一动不动。后面的路是我背着凤霞走去,到了城里,看看离那户人家近了,我就在路灯下把凤霞放下来,把她看了又看,凤霞是个好孩子,到了那时候也没哭,只是睁大眼睛看我,我伸手去摸她的脸,她也伸过手来摸我的脸。她的手在我脸上一摸,我再也不愿意送她回到那户人家去了。背起凤霞就往回走,凤霞的小胳膊勾住我的脖子,走了一段她突然紧紧抱住了我,她知道我是带她回家了。
" `  `" ?% V# a+ u8 B2 R2 X  回到家里,家珍看到我们怔住了,我说:
' o( ~9 O( W1 u% Q  m4 n- W8 i  "就是全家都饿死,也不送凤霞回去。"" [! q# E: G: W6 f, ~( h
  家珍轻轻地笑了,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7
有庆念了两年书,到了十岁光景,家里日子算是好过一些了,那时凤霞也跟看我们一起下地干活,凤霞已经能自己养活自己了。家里还养了两头羊,全靠有庆割草去喂它们。每天蒙蒙亮时,家珍就把有庆叫醒,这孩子把镰刀扔在篮子里,一只手提着,一只手搓着眼睛跌跌冲冲走出屋门去割草,那样子怪可怜的,孩子在这个年纪是最睡不醒的,可有什么办法呢?没有有庆去割草,两头羊就得饿死。到了有庆提着一篮草回来,上学也快迟到了,急忙往嘴里塞一碗饭,边嚼边往城里跑。中午跑回家又得割草,喂了羊再自己吃饭,上学自然又来不及了。有庆十来岁的时候,一天两次来去就得跑五十多里路。& x2 [4 |  L5 M
  有庆这么跑,鞋当然坏得快。家珍是城里有钱人家出生,觉得有庆是上学的孩子了,不能再光着脚丫,给他做了一双布鞋。我倒觉得上学只要把书念好就行,穿不穿鞋有什么关系。有庆穿上新鞋才两个月,我看到家珍又在纳鞋底,问她是给谁做鞋,她说是给有庆。+ P9 P6 z, P2 J/ [. b( C8 h6 _
  田里的活已经把家珍累得说话都没力气了,有庆非得把他娘累死。我把有庆穿了两个月的鞋拿起来一看,这哪还是鞋,鞋底磨穿了不说,一只鞋连鞋帮都掉了。等有庆提着满满一篮草回来时,我把鞋扔过去,揪住他的耳朵让他看看:
& G% D2 ?* d8 Y  "你这是穿的,还是啃的?"- L$ w9 \4 F8 C8 o' Q6 d
  有庆摸着被揪疼的耳朵,咧了咧嘴,想哭又不敢哭。我警告他:! Q! w) f0 g$ s! v! p$ {
  "你再这样穿鞋,我就把你的脚砍掉。"6 H. B7 Q' P- K/ U/ r
  其实是我没道理,家里的两头羊全靠有庆喂它们,这孩子在家干这么重的活,耽误了上学时间总是跑着去,中午放学想早点回来割草,又跑着回来。不说羊粪肥田这事,就是每年剪了羊毛去卖了的钱,也不知道能给有庆做多少双鞋。我这么一说以后,有庆上学就光脚丫跑去,到了学校再穿上鞋。3 b- M' M. d+ _- d7 l* |1 ~4 |$ d' c
  有一次都下雪了,他还是光着脚丫在雪地里吧哒吧哒往学校跑,让我这个做爹的看得好心疼,我叫住他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7
"你手里拿着什么?". z( [4 }* ~# D7 J$ s: M! P, r
  这孩子站在雪地里看着手里的鞋,可能是糊涂了,都不知道说什么。我说:+ y+ C7 R5 V0 ~% E
  "那是鞋,不是手套,你给我穿上。"3 e4 ]; E5 T1 ?
  他这才穿上了鞋,缩着脑袋等我下面的话,我向他挥挥手:
6 |; A  @* }0 W$ v7 k* _  "你走吧。"3 \" I" |  q( q+ f0 C$ K: Y  O1 L  K
  有庆转身往城里跑,跑了没多远,我看到他又脱下了鞋。
* s: ^3 ^+ g2 o9 d; V! |  这孩子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。
& G" \1 p" ^+ \  J& K3 k& h  到了五八年,人民公社成立了。我家那五亩地全划到了人民公社名下,只留下屋前一小块自留地。村长也不叫村长了,改叫成队长。队长每天早晨站在村口的榆树下吹口哨,村里男男女女都扛着家伙到村口去集合,就跟当兵一样,队长将一天的活派下来,大伙就分头去干。村里人都觉得新鲜,排着队下地干活,嘻嘻哈哈地看着别人的样子笑,我和家珍,凤霞排着队走去还算整齐,有些人家老的老小的小,中间有个老太太还扭着小脚,排出来的队伍难看死了,连队长看了都说:
" p: P& @2 f. @$ @; {+ Q  "你们这一家啊,横看竖看还是不好看。": o* u' C# k2 n7 u5 L: c
  家里五亩田归了人民公社,家珍心里自然舍不得,过来的十来年,我们一家全靠这五亩田养活,眼睛一眨,这五亩田成了大伙的了,家珍常说:; Z% ~+ E: Q# c
  "往后要是再分田,我还是要那五亩。"
9 k) p" }) R0 }' N  谁知没多少日子,连家里的锅都归了人民公社,说是要煮钢铁,那天队长带着几个人挨家挨户来砸锅,到了我家,笑嘻嘻地对我说:
! n) t# C8 t: [  "福贵,是你自己拿出来呢,还是我们进去砸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7
 我心想反正每家的锅都得砸,我家怎么也逃不了,就说:8 U3 x; |! j: @# p% g2 e. ?% D. n
  "自己拿,我自己拿。"# ?8 \: p( N2 M. j
  我将锅拿出来放在地上,两个年轻人挥起锄头就砸,才那么三、五下,好端端的一口锅就被砸烂了。家珍站在一旁看着心疼的都掉出了眼泪,家珍对队长说:4 R9 P& b+ ]' y4 X0 y, T
  "这锅砸了往后吃什么?"
3 s* {+ L! s. U3 h  "吃食堂。"队长挥着手说。"村里办了食堂,砸了锅谁都用不着在家做饭啦,省出力气往共产主义跑,饿了只要抬抬腿往食堂门槛里放,鱼啊肉啊撑死你们。"7 x. _" L% c& G, B# I! N
  村里办起了食堂,家中的米盐柴什么的也全被村里没收了,最可惜的是那两头羊,有庆把它们养得肥肥壮壮的,也要充公。那天上午,我们一家扛着米,端着盐往食堂送时,有庆牵着两头羊,低着脑袋往晒场去。他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,那两头羊可是他一手喂大的,他天天跑着去学校,又跑着回来,都是为家里的羊。他把羊牵到晒场上,村里别的人家也把牛羊牵到了那里,交给饲养员王喜。别人虽说心里舍不得,交给王喜后也都走开了,只有有庆还在那里站着,咬着嘴唇一动不动,末了可怜巴巴地问王喜:- `( P( j  g/ U. J* E
  "我每天都能来抱抱它们吗?"
4 j  P/ g% q5 @% h1 B  c  村里食堂一开张,吃饭时可就好看了,每户人家派两个人去领饭菜,排出长长一队,看上去就跟我当初被俘虏后排队领馒头一样。每家都是让女人去,叽叽喳喳声音响得就和晒稻谷时麻雀一群群飞来似的。队长说得没错,有了食堂确实省事,饿了只要排个队就有吃有喝了。那饭菜敞开吃,能吃多少就吃多少,天天都有肉吃。最初的几天,队长端着个饭碗嘻嘻笑着挨家串门,问大伙:. ^% D+ L. t$ C5 p
  "省事了吧?这人民公社好不好?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7
大伙也高兴,都说好,队长就说:
/ b7 Z$ x0 _. r# e4 u0 i! E) L  S! d  "这日子过得比当二流子还舒坦。"
: s1 k# R: t9 [% j' n  家珍也高兴,每回和凤霞端着饭菜回来时就会说:1 W4 K- g, _1 K# E' I
  "又吃肉啦。") S% h. T) g: {5 Y0 s) ], |0 X
  家珍把饭菜往桌上一放,就出门去喊有庆。有庆有庆的喊上一阵子,才看见他提着满满一篮草在田埂上横着跑过去。
* ?3 |4 S8 o  {$ x6 W8 I  这孩子是给两头羊送草去。村里三头牛和二十多头羊全被关在一个棚里,那群牲畜一归了人民公社,就倒楣了,常常挨饿,有庆一进去就会围上来,有庆就对着它们叫:$ w7 b7 @2 g: `+ u  M
  "喂喂,你们在哪里?"
5 D! O4 Y2 J# y+ b1 }% A  他的两头羊在羊堆里拱出来,有庆才会把草倒在地上,还得使劲把别的羊推开,一直侍候自己的羊吃完,有庆这才呼哧呼哧满头是汗地跑回家来,上学也快迟到了,这孩子跟喝水似的把饭吃下去,抓起书包就跑。+ g! w+ d" B0 n' W4 w
  看着他还是每天这么跑来跑去,我心里那个气,嘴上又不好说,说出来怕别人听到了会说我落后,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,就说:9 a, b5 p1 [% h* ]/ s+ h
  "别人拉屎你擦什么屁股?"
# c% L  |  b; N( c  e$ c3 {  有庆听了这话,没明白过来,看了我一会后扑哧笑了,气得我差点没给他一巴掌,我说:
' L- J5 p4 q1 g+ D& |; d8 w8 o  "这羊早归了公社,管你屁事。"
. ~6 z/ q+ m/ j7 k4 ~  有庆每天三次给羊送草去,到了天快黑的时候,他还要去一次抱抱那两头羊。管牲畜的王喜见他这么喜欢自己的羊,就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7
"有庆,你今晚就领回家去吧,明天一早送回来就是了。"
0 |, V( N% F4 T9 i  a  有庆知道我不会让他这么干,摇摇头对王喜说:
6 h9 t& q! O0 `; i. o& f' Y1 p# [  "我爹要骂我的,我就这么抱一抱吧。"
2 q1 g0 t! \% ~  y( e  日子一长,棚里的羊也就越少,过几天就要宰一头。到后来只有有庆一个人送草去了,王喜见了我常说:7 L) d+ y, [) H8 I4 W
  "就有庆还天天惦记着它们,别人是要吃肉了才会想到它们。"
# z; [4 \1 y; h' F  村里食堂开张后两天,队长让两个年轻人进城去买煮钢铁的锅,那些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都堆在晒场上,队长指着它们说:: ?( u, A! g7 S; Y4 A7 S
  "得赶紧把它们给煮了,不能老让它们闲着。"$ z9 e6 a' w7 Y% C0 x# z
  两个年轻人拿着草绳和扁担进城去后,队长陪着城里请来的风水先生在村里转悠开了,说是要找一块风水宝地煮钢铁。穿长衫的风水先生笑眯眯地走来走去,走到一户人家跟前,那户人家就得倒吸一口冷气,这躬着背的老先生只要一点头,那户人家的屋子就完蛋了。
% v8 E- }2 W0 Q! C  队长陪着风水先生来到了我家门口,我站在门前心里咚咚地打鼓,队长说:+ f% N- ]! Z/ n4 K. r' C
  "福贵,这位是王先生,到你这儿来看看。"
4 c; S1 R* b: ]1 \7 N& M: E  C4 C* f  "好,好。"我连连点着头。
0 f+ u2 H4 `# G8 A- X  风水先生双手背在身后,前后左右看了一会,嘴里说:7 C" ]. B1 }2 \2 I$ @
  "好地方,好风水。"
3 M) O+ q: q# a# W. A1 N8 Y  我听了这话眼睛一黑,心想这下完蛋了。好在这时家珍走了出来,家珍看到是她认识的王先生,就叫了一声,王先生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7
"是家珍啊。"& M9 A  f: T- ?' o; P
  家珍笑着说:"进屋喝碗茶吧。": D- H$ `/ n$ o! E% k& M; V
  王先生摆了摆手,说道:"改日再喝,改日再喝。"# N4 q5 I1 y0 P, r6 W% {
  家珍说:"听我爹说你这些日子忙坏了?"
1 @1 `, m& N& _. x7 G1 \1 H  "忙,忙。"王先生点着头说。"请我看风水的都排着队呢。"
4 X6 N+ J3 O8 {. h3 t' r  说着王先生看看我,问家珍:( L, l+ D* E4 H" A, w- G
  "这位就是?"
; U+ k  ?. L1 N: F  s) Q  家珍说:"是福贵。"
: V. Y( j$ I6 v6 c7 [4 {2 t  王先生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,点着头说:
5 Y: s- ^8 }2 k' z( C  "我知道,我知道。") g0 R4 |) x+ t- E/ w& p; J3 u
  看着王先生这副模样,我知道他是想起我从前赌光家产的事。我就对王先生嘿嘿笑了,王先生向我们双手抱拳说:
$ ?, ?' G8 S8 m6 m  o  "改日再聊。"7 N4 F! I" B) }$ w( b- v) I
  说过他转身对队长说:) \1 q8 ^/ u# H/ n( V. w
  "到别处去看看。"
2 A3 |" K/ d' y8 {( k2 p  队长和风水先生一走,我才彻底松了一口气,我这间茅屋算是没事了,可村里老孙家倒大楣了,风水先生看中了他家的屋子。队长让他家把屋子腾出来,老孙头呜呜地哭,蹲在屋角就是不肯搬,队长对他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8
"哭什么,人民公社给你盖新屋。"2 r: L6 g! D. a3 c
  老孙头双手抱着脑袋,还是哭,什么话都不说。到了傍晚,队长看看没有别的法子了,就叫上村里几个年轻人,把老孙头从屋里拉出来,将里面的东西也搬到外面。老孙头被拉出来后,双手抱住了一棵树,怎么也不肯松手,拉他的两个年轻人看看队长说:* ~3 z- B" k7 F% `1 U. Y
  "队长,拉不动啦。": h3 t' M2 o1 p3 e4 d
  队长扭头看了看,说:
2 \; h1 H& m7 u$ {* t8 ~% g7 K  "行啦,你们两个过来点火。"# z# B3 s. c8 E: R
  那两个年轻人拿着火柴,站到凳子上,对着屋顶的茅草划燃了火柴。屋顶的茅*荼纠淳*发霉了,加上昨天又下了一场雨,他们怎么也烧不起来。队长说:
) C7 X0 A& t7 h' R/ _7 c) [4 U  "他娘的,我就不信人民公社的火还烧不掉这破屋子。"
7 m6 F' h' W2 A2 y; x3 y  说着队长卷了卷袖管准备自己动手,有人说:  x$ @) Q) `* p+ |0 Y
  "浇上油,一点就燃。"3 ^6 X4 }# q) [8 _% w
  队长一想后说:"对啊,他娘的,我怎么没想到,快去食堂取油。"
2 [2 _: V8 ?* P3 M  原先我只觉得自己是个败家子,想不到我们队长也是个败家子。我啊,就站在不到百步远的地方,看着队长他们把好端端的油倒在茅草上,那油可都是从我们嘴里挖出来的,被他们一把火烧没了。那茅草浇上了我们吃的油,火苗子呼呼地往上窜,黑烟在屋顶滚来滚去。我看到老孙头还是抱着那棵树,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窝没了。老孙头可怜,等到屋顶烧成了灰,四面土墙也烧黑了,他才抹着眼泪走开,村里人听到他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8
锅砸了,屋子烧了,看来我也得死了。"1 Y  P2 w% J# L2 [
  那晚上我和家珍都睡不踏实,要不是家珍认识城里看风水的王先生,我这一家人都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了。想来想去这都是命,只是苦了老孙头,家珍总觉得这灾祸是我们推到他身上去的,我想想也是这样。我嘴上不这么说,我说:  F0 L" ]& @: V, R
  "是灾祸找到他,不能说是我们推给他的。"
( D6 i3 f' w8 @4 a+ m) S! g, I# @  煮钢铁的地方算是腾出来了,去城里买锅的也回来了。他们买了一只汽油桶回来,村里很多人以前没见过汽油桶,看着都很稀奇,问这是什么玩意,我以前打仗时见过,就对他们说:. `0 ]; B6 G$ H0 w3 Q
  "这是汽油桶,是汽车吃饭用的饭碗。"4 O. c! _) H" H1 F/ ~  w0 }
  队长用脚踢踢汽车的饭碗,说:$ @! W. P5 ~+ u3 D  H
  "太小啦。"
5 y' ~% e- P3 O  买来的人说:"没有更大的了,只能一锅一锅煮了。"3 S( S  K4 u! C# [; e. Q* S" Z; V
  队长是个喜欢听道理的人,不管谁说什么,他只要听着有理就相信。他说:
+ A7 |% [9 ^" @- J- |2 S& U  "也对,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,就一锅一锅煮吧。"
2 g/ S5 h9 r$ k$ j; ^- A  有庆这孩子看到我们很多人围着汽油桶,提着满满一篮草不往羊棚送,先挤到我们这儿来了,他的脑袋从我腰里一擦一磨地钻出来,我想是谁呀,低头一看是自己儿子。有庆对着队长喊:$ V* c+ e5 W5 n7 {7 F1 ^4 ^: E
  "煮钢铁桶里要放上水。"  W6 A0 j) `$ ^! U% M
  大伙听了都笑,队长说:3 U8 D' J0 F5 ?0 |; S- c
  "放上水?你小子是想煮肉吧。"9 A; ]. s; J* A) d6 f4 O
  有庆听了这话也嘻嘻笑,他说:
6 k4 B5 f3 X( l. R3 u) x9 q# j  "要不钢铁没煮成,桶底就先煮烂啦。": j: u$ c9 U1 c3 H# R  l; i
  谁知队长听了这话,眉毛往上一吊,看着我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8
福贵,这小子说得还真对。你家出了个科学家。". \9 i# h! g2 A# j2 |4 }! ?9 y1 `
  队长夸奖有庆,我心里当然高兴,其实有庆是出了个馊主意。汽油桶在原先老孙头家架了起来,将砸烂的锅和铁皮什么的扔了进去,里面还真的放上了水,桶顶盖一个木盖,就这样煮起了钢铁。里面的水一开,那木盖就扑扑地跳,水蒸汽呼呼地往外冲,这煮钢铁跟煮肉还真是差不多。* z( }6 M, K: c, A* z
  队长每天都要去看几次,每次揭开木盖时,里面发大水似的冲出来蒸汽都吓得他跳开好几步,嘴里喊着:
0 x3 n, _3 A5 c  N+ y9 a  "烫死我啦。"
7 Z3 R* y' @. F& |# K6 ]  等到水蒸汽少了一些,他就拿着根扁担伸到桶里敲了敲,敲完后骂道:
  E0 H9 B; Y  b% p; G, D( M  "他娘的,还硬梆梆的。"/ k0 P* w7 L+ J  Y5 A
  村里煮钢铁那阵子,家珍病了。家珍得了没力气的病,起先我还以为她是年纪大了,才这样的。那天村里挑羊粪去肥田,那时候田里插满了竹竿,原先竹竿上都是纸做的小红旗,几场雨一下,红旗全没了,只在竹竿上沾了些红纸屑。家珍也挑着羊粪,她走着走着腿一软坐在了地上,村里人见了都笑,说是:: ]+ c( B: o) B2 \. [/ p$ n$ ?
  "福贵夜里干狠了。"2 a: n2 k# G, P% Z1 `" r! f) ^0 S
  家珍自己也笑了,她站起来试着再挑,那两条腿就哆嗦,抖得裤子像是被风吹的那样乱动起来。我想她是累了,就说:/ w* V8 W1 S9 u& b, t* t/ [, p# G
  "你歇一会吧。"
7 Z0 ?! U9 J2 A  _( D  刚说完,家珍又坐到了地上,担子里的羊粪泼出来盖住了她的腿。家珍的脸一下子红了,她对我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8
"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。"
( N/ r" k* @/ K5 N9 I8 n$ z- @  I  我以为家珍只要睡上一觉,第二天就会有力气的。谁想到以后的几天家珍再也挑不动担子了,她只能干些田里的轻活。好在那时是人民公社,要不这日子又难熬了。家珍得了病,心里自然难受,到了夜里她常偷偷问我:
3 i& L' b& R9 o' s! n# x  "福贵,我会拖累你们吗?"( W4 |. s; ~, e. v+ t0 w
  我说:"你别想这事了,年纪大了都这样。"
4 B/ c9 n& H1 D( E- F7 w" w/ x  到那时我还没怎么把家珍的病放在心上,我心想家珍自从嫁给我以后,就没过上好日子,现在年纪大了,也该让她歇一歇了。谁知过了一个来月,家珍的病一下子重了,那晚上我们一家守着那汽油桶煮钢铁,家珍病倒了,我才吓一跳,才想到要送家珍去城里医院看看。
) L# D( m7 h: ^! U  那时候钢铁煮了有两个多月了,还是硬梆梆的,队长觉得不能让村里最强壮的几个劳动力整日整夜地守着汽油桶,他说:
' F: j* ]2 f; H' c7 j  K) Z  "往后就挨家挨户轮了。"' [, ?0 x0 `# D" O* u7 G! O3 D! A3 W
  轮到我家时,队长对我说:& X" _. ]+ |- m6 d2 U$ L/ x
  "福贵,明天就是国庆节了,把火烧得旺些,怎么也得给我把钢铁煮出来。"
& V% v6 S6 I- w% Y3 |6 g  N  我让家珍和凤霞早早地去食堂守着,好早些把饭菜打回来,吃完了去接替人家,我怕去晚了人家会说闲话。可是家珍和凤霞打了饭菜回来,左等右等不见有庆回来,家珍站在门前喊得额头都出汗了,我知道这孩子准是割了草送到羊棚去了。我对家珍说:
/ ], U& L; c' }+ ], _  {# [3 C  "你们先吃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8
说完我出门就往村里羊棚去,心想这孩子太不懂事了,不帮着家珍干些家里的活,整天就知道割羊草,胳膊一个劲地往外拐。我走到羊棚前,看到有庆正把草倒在地上,棚里只有六只羊了,全挤上来抢着吃草,有庆提着篮子问王喜:
4 M2 P% t' L( g* U) Z+ g6 x0 d  "他们会宰我的羊吗?"
$ a! ?! P1 u/ T% @% r  王喜说:"不会了,把羊吃光了,上哪儿去找肥料,没有了肥料田里的庄稼就长不好。"
( y& k$ y4 X, W. j  王喜看到我走进去,对有庆说:% O$ Z4 z2 R% t7 ^) ]1 o$ o
  "你爹来了,你快回去吧。"# m1 T+ _# @, J4 M  Z
  有庆转过身来,我伸手拍拍他的脑袋,这孩子刚才问王喜时的可怜腔调,让我有火发不出。我们往家里走去,有庆看到我没发火,高兴地对我说:7 c, {9 o1 T' r3 f9 l" R( g! r$ }
  "他们不会宰我的羊了。". e5 O2 s! V* c: f- q$ X( ]
  我说:"宰了才好。"
" ?; U2 F* {  P  到了晚上,我们一家就守着汽油桶煮钢铁了,我负责往桶里加水,凤霞拿一把扇子扇火,家珍和有庆捡树枝。直干到半夜,村里所有人家都睡了,我都加了三次水,拿一根树枝往里捅了捅,还是硬梆梆的。家珍累得满脸是汗,她弯腰放下树枝时都跪在了地上。我盖上木盖对她说:) s" h, v, z  H( K; S  D! \% v
  "你怕是病了。"8 r% P, T% Y: n. s, D- D
  家珍说:"我没病,只是觉得身体软。"9 F- O/ j5 {. Z: ?: K" N0 v1 q
  那时候有庆靠着一棵树像是睡着了,凤霞两只手换来换去地扇着风,她是胳膊疼了。我去推推她,她以为我要替她,转过脸来直摇头,我就指指有庆,要她把有庆抱回家去,她这才点着头站起来。村里羊棚里传来咩咩的叫声,睡着的有庆听到这声音格格地笑了,当凤霞要去抱他时,他突然睁开眼睛说:
# M7 s, h( Z7 ~# d( _' y  "是我的羊在叫。"/ f' v% h/ u- R3 j9 @
  我还以为他睡着了,看到他睁开眼睛,又说是他的羊什么的,我火了,对他说:
& c+ x7 Q, _9 D: o* |  "是人民公社的羊,不是你的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8
这孩子吓一跳,瞌睡全没了,眼睛定定地看着我。家珍推推我,说我:: k) S& @) T  O3 p# n
  "你别吓唬他。"
: Y' L- |  B+ `5 X  说着蹲下去对有庆轻声说:2 w9 P8 o1 [1 X
  "有庆,你睡吧,睡吧。"% Z) B/ f8 J$ T! d
  这孩子看看家珍,点点头闭上了眼睛,没一会儿功夫就呼呼地睡去了,我把有庆抱起来,放到凤霞背脊上,打着手势告诉凤霞,让她和有庆回家去睡觉,别来了。
9 j  h2 ^4 A. J* Y9 W  凤霞背着有庆走后,我和家珍坐在了火前,那时天很凉,坐在火前暖和,家珍累得一点力气都没了,胳膊抬起来都费劲,我就让家珍靠着我,说:
9 y( K  M% M+ s* z  "你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吧。"
; t6 z3 {+ Z* W; [$ J0 m; ~' {  家珍的脑袋往我肩膀上一靠,我的瞌睡也来了,脑袋老往下掉,我使劲挺一会,不知不觉又掉了下去。我最后一次往火里加了树枝后,脑袋掉下去就没再抬起来。) d7 I' N+ j7 t9 U( i: J/ o7 v
 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,后来轰的一声巨响,把我吓得从地上一下子坐起来,那时候天都快亮了,我看到汽油桶已经倒在了地上,火像水一样流成一片在烧,我身上盖着家珍的衣服,我立刻跳起来,围着汽油桶跑了两圈,没见到家珍,我吓坏了,吼着嗓子叫:
# Z0 Z  `, Y  o4 ?1 w6 R, X  "家珍,家珍。"1 {4 X4 Q4 u4 A! L3 R
  我听到家珍在池塘那边轻声答应,我跑过去看到家珍坐在地上,正使劲想站起来,我把她扶起来时,发现她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。3 ~( `: u: [+ J
  我睡着以后,家珍一直没睡,不停地往火上加树枝,后来桶里的水快煮干了,她就拿着木桶去池塘打水,她身上没力气,拿着个空桶都累,别说是满满一桶水了,她提起来才走了五、六步就倒在地上,她坐在地上歇了一会,又去打了一桶水,这会她走一步歇一下,可刚刚走上池塘人又滑倒了,前后两桶水全泼在她身上,她坐在地上没力气起来了,一直等到我被那声巨响吓醒。
7 `+ L8 d3 k7 m; K0 z  看到家珍没伤着,我悬着的心放下了,我把家珍扶到汽油桶前,还有一点火在烧,我一看是桶底煮烂了,心想这下糟了。家珍一看这情形,也傻了,她一个劲地埋怨自己:
5 ]/ Q, P& o( E5 \: @7 K  "都怪我,都怪我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8
我说:"是我不好,我不该睡着。"
% \% i8 M/ M2 w% c( u  我想着还是快些去报告队长吧,就把家珍扶到那棵树下,让她靠着树坐下。自己往我家从前的宅院,后来是龙二,现在是队长的屋子跑去,跑到队长屋前,我使劲喊:
6 g& i8 \' K: L2 w( L& i  "队长,队长。"
$ v, x# H, ^+ u9 K% s8 w  队长在里面答应:"谁呀?"
( _+ X( ^# I+ n; b; ?3 X5 c/ n  我说:"是我,福贵,桶底煮烂啦。"
: c, p. t0 L) [& Q+ Z  队长问:"是钢铁煮成啦?"  }& Y/ M% t4 f' W7 G
  我说:"没煮成。"/ }5 L' k8 }$ W9 D8 B) i2 e! f
  队长骂道:"那你叫个屁。"
% E& U& a# p# i  我不敢再叫了,在那里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,那时候天都亮了,我想了想还是先送家珍去城里医院吧,家珍的病看样子不轻,这桶底煮烂的事待我从医院回来再去向队长做个交待。我先回家把凤霞叫醒,让她也去,家珍是走不动了,我年纪大了,背着家珍来去走二十多里路看来不行,只能和凤霞轮流着背她。* y) {/ a: I8 |! h5 z! F
  我背起家珍往城里走,凤霞走在一旁,家珍在我背上说:
* S3 g9 F* S: p3 G2 Y4 E  "我没病,福贵,我没病。"
7 A: j4 |! i  T# N  我知道她是舍不得花钱治病,我说:& k& Y5 t2 @2 n2 ?/ g9 V/ t
  "有没有病,到医院一看就知道了。"
* M, v, O% F. Z* \6 D5 c1 ~$ I  家珍不愿意去医院,一路上嘟嘟哝哝的。走了一段,我没力气了,就让凤霞替我。凤霞力气比我都大,背着她娘走起路来咚咚响,家珍到了凤背脊上,不再嘟哝什么,突然笑起来,宽慰地说:
* }( ?! u9 V% }3 Y" y+ ?  "凤霞长大了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8
家珍说完这话眼睛一红,又说:
. s/ E1 m3 l. @2 V# ^  "凤霞要是不得那场病就好了。"7 B7 h3 \% h( s6 |7 D. a, Z
  我说:"都多少年的事了,还提它干什么。"
! b7 f: r9 p) q  城里医生说家珍得了软骨病,说这种病谁也治不了,让我们把家珍背回家,能给她吃得好一点就吃得好一点,家珍的病可能会越来越重,也可能就这样了。回来的路上是凤霞背着家珍,我走在边上心里是七上八下,家珍得了谁也治不了的病,我是越想越怕,这辈子这么快就到了这里,看着家珍瘦得都没肉的脸,我想她嫁给我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。7 k& B+ O. N$ Z7 O4 f' [
  家珍反倒有些高兴,她在凤霞背上说:% a% I  d; u8 m" f2 U6 S
  "治不了才好,哪有钱治病。"$ J* ]6 Z+ }2 I) m
  快到村口时,家珍说她好些了,要下来自己走,她说:6 o$ |, c, j7 f  ?
  "别吓着有庆了。"
6 y% l( k3 A2 {: U6 r, v9 `7 r  她是担心有庆看到她这副模样会害怕,做娘的心里就是想得细。她从凤霞背上下来,我们去扶她,她说自己能走,说:
( a7 `: y. W8 N# {  "其实也没什么病。"" L, ?1 n  ^4 L- T7 Q4 L# h$ u
  这时村里传来了锣鼓声,队长带着一队人从村口走出来,队长看到我们后高兴地挥着手喊道:
2 }7 O0 h3 @2 h/ A& J  "福贵,你们家立大功啦。"
2 R& O1 U+ Z! S  F! \4 r  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不知道立了什么大功,等他们走近了,我看到两个村里的年轻人抬着一块乱七八糟的铁,上面还翘着半个锅的形状,和几片耸出来的铁片,一块红布挂在上面。队长指指这烂铁说:8 G9 {8 P) b4 e+ A
  "你家把钢铁煮出来啦,赶上这国庆节的好时候,我们上县里去报喜。"1 P6 d! E% s$ }5 j: B- h
  一听这话我傻了,我还正担心着桶底煮烂了怎么去向队长交待,谁想到钢铁竟然煮出来了。队长拍拍我的肩膀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9
"这钢铁能造三颗炮弹,全部打到台湾去,一颗打在蒋介石床上,一颗打在蒋介石吃饭的桌上,一颗打在蒋介石家的羊棚里。"8 b0 s: V4 j. q% K: X+ Y/ r3 |' T
  说完队长手一挥,十来个敲锣打鼓的人使劲敲打起来,他们走过去后,队长在锣鼓声里回过头来喊道:1 e* d! e4 {% f* ]8 D, @+ Y  q
  "福贵,今天食堂吃包子,每个包子都包进了一头羊,全是肉。"9 ^; b1 K% X. l% d. T
  他们走远后,我问家珍:# ?1 q. `# F# }
  "这钢铁真的煮成了?"+ Q) u, L( ~- `3 f& v5 @2 h9 o
  家珍摇摇头,她也不知道是怎么煮成的。我想着肯定是桶底煮烂时,钢铁煮成的。要不是有庆出了个馊主意,往桶里放水,这钢铁早就能煮成了。等我们回到家里时,有庆站在屋前哭得肩膀一抖一抖,他说:1 r! I/ k  l( T- ~( K
  "他们把我的羊宰了,两头羊全宰了。"' Z; ~( ~" u  l: [* {
  有庆伤心了好几天,这孩子每天早晨起来后,用不着跑着去学校了。我看着他在屋前游来荡去,不知道该干什么,往常这个时候他都是提着个篮子去割草了。家珍叫他吃饭,叫一声他就进来坐到桌前,吃完饭背起书包绕到村里羊棚那里看看,然后无精打采地往城里学校去了。7 ^+ G" b& ^5 |
  村里的羊全宰了吃光了,那三头牛因为要犁田才保住性命,粮食也快吃光了。队长说到公社去要点吃的来,每次去都带了十来个年轻人,打着十来根扁担,那样子像是要去扛一座金山回来,可每次回来仍然是十来个人十来根扁担,一粒米都没拿到,队长最后一次回来后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9
从明天起食堂散伙了,大伙赶紧进城去买锅,还跟过去一样,各家吃各家自己的。"
- h/ ]! j. h/ B, ^1 G  当初砸锅凭队长一句话,买锅了也是凭队长一句话。食堂把剩下的粮食按人头分到各家,我家分到的只够吃三天。好在田里的稻子再过一个月就收起来了,怎么熬也能熬过这一个月。5 t) e# n/ T4 q3 b5 c
  村里人下地干活开始记工分了,我算是一个壮劳力,给我算十分,家珍要是不病,能算她八分,她一病只能干些轻活,也就只好算四分了。好在凤霞长大了,凤霞在女人里面算是力气大的,她每天能挣七个工分。
6 _# a( V& d% x0 ^  家珍心里难受,她挣的工分少了一半,想不开,她总觉得自己还能干重活,几次都去对队长说,说她也知道自己有病,可现在还能干重活。她说:
, h: `& Q! b1 h& w0 n6 f! F" q  "等我真干不动了再给我记四分吧。"
/ f& W" v0 r$ d1 O* E  队长一想也对,就对她说:( V! |; i$ x8 g5 h( m. c; `
  "那你去割稻子吧。"
! d% _% q) v4 X* ]) k5 Y  家珍拿着把镰刀下到稻田里,刚开始割得还真快,我看着心想是不是医生弄错了。可割了一道,她身体就有些摇晃了,割第二道时慢了许多,我走过去问她:
" ^& j* k! r! L) P! H  L; }  "你行吗?"
; @) B0 b/ R" H2 {5 Y  她那时满脸是汗,直起腰来还埋怨我:5 q- G  o" u: N& Z* Q# }/ e
  "你干你的,过来干什么?"
% c0 R4 x. a$ a; ?# a; ^  她是怕我这么一过去,别人都注意她了,我说:+ L9 r0 h. d: u# U- Z. Q' }2 N
  "你自己留意着身体。"
& j% _# {  C2 H7 D  她急了,说:"你快走开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9
我摇摇头,只好走开。我走开后没过多久,听到那边扑通一声,我心想不好,抬头一看家珍摔在地上了。我走到跟前,家珍虽说站了起来,可两条腿直哆嗦,她摔下去时头碰着了镰刀,额头都破了,血在那里流出来。她苦笑着看我,我一句话不说,背起她就往家里去,家珍也不反抗,走了一段,家珍哭了,她说:, f* b7 |5 t$ d* \: }" h
  "福贵,我还能养活自己吗?"5 x9 e) ^0 Y5 p; S, I/ i
  "能。"我说。, C8 u. i  G$ M8 h9 _8 S
  以后家珍也就死心了,虽然她心疼丢掉的那四个工分,想着还能养活自己,家珍多少还是能常常宽慰自己。! W& d4 O* s: X
  家珍病后,凤霞更累了,田里的活一点没少干,家里的活她也得多干,好在凤霞年纪轻,一天累到晚,睡上一觉就又有力气有精神了。有庆开始帮着干些自留地上的活,有天傍晚我收工回家,在自留地锄草的有庆叫了我一声,我走过去,这孩子手摸着锄头柄,低着头说:& m4 F, X; Y$ H1 s
  "我学会了很多字。"
" B% V: _& L. F% [, _9 [. k" Q+ t  我说:"好啊。"7 S4 S1 z4 U4 G7 k/ h
 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,又说:$ E8 h7 G9 K/ x3 }) Y- f, I
  "这些字够我用一辈子了。"4 H" W; @, T" i6 x/ l2 _
  我想这孩子口气真大,也没在意他是什么意思,我随口说:
5 i$ x" O+ B! Z# [2 f% z/ ~$ ^  "你还得好好学。"& X8 w. E8 \. N& g6 N& O: o% Z7 d6 m3 q
  他这才说出真话来,他说:
2 p: l) }1 d6 k& v) `  "我不想念书了。"' H# p( k# D: W' i7 j& U! D- d" F
  我一听脸就沉下了,说:8 o& Q# q& l# R
  "不行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9
其实让有庆退学,我也是想过的,我打消这个念头是为了家珍,有庆不念书,家珍会觉得是自己病拖累他的。我对有庆说:
( v0 D7 x% G, Q1 {. M9 T  "你不好好念书,我就宰了你。"
, _" k$ d, T& w8 F$ C& e" ^  说过这话后,我有些后悔,有庆还不是为了家里才不想念书的,这孩子十二岁就这么懂事了,让我又高兴又难受,想想以后再不能随便打骂他了。这天我进城卖柴,卖完了我花五分钱给有庆买了五颗糖,这是我这个做爹的第一次给儿子买东西,我觉得该疼爱疼爱有庆了。
7 w/ h2 h" L" p7 W- u4 `. l: i  我挑着空担子走进学校,学校里只有两排房子,孩子在里面咿呀咿呀地念书,我挨个教室去看有庆。有庆在最边上的教室,一个女老师站在黑板前讲些什么,我站在一个窗口看到了有庆,一看到有庆我气就上来了,这孩子不好好念书,正用什么东西往前面一个孩子头上扔。为了他念书,凤霞都送给过别人,家珍病成这样也没让他退学,他嘻嘻哈哈跑到课堂上来玩了。当时我气得什么都顾不上了,把担子一放,冲进教室对准有庆的脸就是一巴掌。有庆挨了一巴掌才看到我,他吓得脸都白了,我说:8 L& z8 v) {6 I& H, {
  "你气死我啦。"
7 |. k# V* M* `: z8 n  我大声一吼,有庆的身体就哆嗦一下,我又给他一巴掌,有庆缩着身体完全吓傻了。这时那个女老师走过来气冲冲问我:0 V, l8 a* ^! C" h
  "你是什么人?这是学校,不是乡下。", T. a  W' x$ M* s; A
  我说:"我是他爹。"
$ l4 @) t* l& N/ W: H  我正在气头上,嗓门很大。那个女老师火也跟着上来,她尖着嗓子说:6 b+ k% c4 U0 H3 R- }+ a
  "你出去,你哪像是爹,我看你像法西斯,像国民党。"
9 s# S# t2 e: P* Y/ d& G  法西斯我不知道,国民党我就知道了。我知道她是在骂我,难怪有庆不好好念书,他摊上了一个骂人的老师。我说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9
"你才是国民党,我见过国民党,就像你这么骂人。"& g( d5 e- x2 Y) ]$ v
  那个女老师嘴巴张了张,没说话倒哭上了。旁边教室的老师过来把我拉了出去,他们在外面将我围住,几张嘴同时对我说话,我是一句都没听清。后来又过来一个女老师,我听到他们叫她校长,校长问我为什么打有庆,我一五一十地把凤霞过去送人,家珍病后没让有庆退学的事全说了,那位女校长听后对别的老师说:
, R" v5 B3 x+ A  "让他回去吧。"
0 e7 y+ p) o) K1 Q# \6 I1 }  我挑着担收走时,看到所有教室的窗口都挤满了小脑袋,在看我的热闹。这下我可把自己儿子得罪了,有庆最伤心的不是我揍他,是当着那么多老师和同学出丑。我回到家里气还没消,把这事跟家珍说,家珍听完后埋怨我,她说:. H- @# X1 A' S6 c
  "你呀,你这样让有庆在学校里怎么做人。"! D9 ?  g) t7 R: U* i5 z" D
  我听后想了想,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过分,丢了自己的脸不说,还丢了我儿子的脸。这天中午有庆放学回家,我叫了他一声,他理都不理我,放下书包就往外走,家珍叫了他一声,他就站住了,家珍让他走过去。有庆走到他娘身边,脖子就一抽一抽了,哭得那个伤心啊。, \/ a; B: Z$ Y! \- E% ?$ A
  后来的一个多月里,有庆死活不理我,我让他干什么他马上干什么,就是不和我说话。这孩子也不做错事,让我发脾气都找不到地方。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9
想想也是自己过分,我儿子的心叫我给伤透了。好在有庆还小,又过了一阵子,他在屋里进出脖子没那么直了。虽然我和他说话,他还是没答理,脸上的模样我还是看得出来的,他不那么记仇了,有时还偷偷看我。我知道他,那么久不和我说话,是不好意思突然开口。我呢,也不急,是我的儿子总是要开口叫我的。
9 k5 N5 q- m3 k2 j  食堂散伙以后,村里人家都没了家底,日子越过越苦,我想着把家里最后的积蓄拿出来,去买一头羊羔。羊是最养人的,能肥田,到了春天剪了羊毛还能卖钱。再说也是为了有庆,要是给这孩子买一头羊羔回来,他不知道会有多高兴。4 L7 l0 Y& b9 @) h2 u9 E! y" v: v
  我跟家珍一商量,家珍也高兴,说你快去买吧。当天下午,我将钱揣在怀里就进城去了。我在城西广福桥那边买了一头小羊,回来时路过有庆他们的学校,我本想进去让有庆高兴高兴,再一想还是别进去了,上次在学校出丑,让我儿子丢脸。我再去,有庆心里肯定不高兴。
! W. g! n: @# o0 n9 r  k( e7 e  等我牵着小羊出了城,走到都快能看到自己家的地方,后面有人噼噼啪啪地跑来,我还没回头去看是谁,有庆就在后面叫上了:; P# P' M8 y/ ]! a! x1 d7 B* Q; W  n
  "爹,爹。"$ q: E1 B7 Y# T# }! M& a
  我站住脚,看着有庆满脸通红地跑来,这孩子一看到我牵着羊,早就忘了他不和我说话这事,他跑到跟前喘着气说:
5 y# f& T& f' D1 b& B; m  "爹,这羊是给我买的?"
+ h6 R: m7 m2 `- l" n5 I. ^6 g; I  我笑着点点头,把绳子递给他说:
% M2 o! g7 [+ I, K4 T# s9 Y  "拿着。"
6 g- C/ a! j1 I5 I  有庆接过绳子,把小羊抱起来走了几步,又放下小羊,捏住羊的后腿,蹲下去看看,看完后说:$ f+ p8 d! f6 T
  "爹,是母羊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9
我哈哈地笑了,伸手捏住他的肩膀,有庆的肩膀又瘦又小,我一捏住不知为何就心疼起来,我们一起往家里走去时,我说道:; S" j+ v$ o, T- Q* X
  "有庆,你也慢慢长大了,爹以后不会再揍你了,就是揍你也不会让别人看到。"0 ]; p) s& [5 L- j3 u: v
  说完我低头看看有庆,这孩子脑袋歪着,听了我的话,反倒不好意思了。
" D) u9 m& i3 g+ v5 d) W/ ^# P  家里有了羊,有庆每天又要跑着去学校了,除了给羊割草,自留地里的活他也要多干。没想到有庆这么跑来跑去,到头来还跑出名堂来了。城里学校开运动会那天,我进城去卖菜,卖完了正要回家,看到街旁站着很多人,一打听知道是那些学生在比赛跑步,要在城里跑上十圈。! K# K$ A. ?" P3 P& m
  当时城里有中学了,那一年有庆也读到了四年级。城里是第一次开运动会,念初中的孩子和念小学的孩子都一起跑。: n, I7 s* I8 J
  我把空担子在街旁放下,想看看有庆是不是也在里面跑。过了一会,我看到一伙和有庆差不多大的孩子,一个个摇头晃脑跑过来,有两个低着脑袋跌跌撞撞,看那样子是跑不动了。
( E1 }) l9 D* M& d4 e+ F  他们跑过去后,我才看到有庆,这小家伙光着脚丫,两只鞋拿在手里,呼哧呼哧跑来了,他只有一个人跑来。看到他跑在后面,我想这孩子真是没出息,把我的脸都丢光了。可旁边的人都在为他叫好,我就糊涂了,正糊涂着看到几个初中学生跑了过来,这一来我更糊涂了,心想这跑步是怎么跑的。
5 Z- ?% p2 g/ r& K  我问身旁一个人:, x* X7 ?! ?6 ?$ V( b+ a. A# e3 M
  "怎么年纪大的跑不过年纪小的?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8:39
那人说:"刚才跑过去的小孩把别人都甩掉了几圈了。"
4 k9 Y. t! x, @3 y& D9 ~) K  Y  我一听,他不是在说有庆吗?当时那个高兴啊,是说不出来的高兴。就是比有庆大四、五岁的孩子,也被有庆甩掉了一圈。我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,光着脚丫,鞋子拿在手里,满脸通红第一个跑完了十圈。这孩子跑完以后,反倒不呼哧呼哧喘气了,像是一点事情都没有,抬起一只脚在裤子上擦擦,穿上布鞋后又抬起另一只脚。接着双手背到身后,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看着比他大多了的孩子跑来。
! @2 }) z* C5 E  我心里高兴,朝他喊了一声:
# D) a& a! ~: ?/ G7 ^) P  "有庆。"
7 O( l) \" c0 Q! m  ~* Q5 S. y/ Z- P  挑着空担子走过去时我大模大样,我想让旁人知道我是他爹。有庆一看到我,马上不自在了,赶紧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到前面来,我拍拍他的脑袋,大声说:$ B1 A5 m9 s" o) L9 ]' T: q
  "好儿子啊,你给爹争气啦。"
; s, r4 Q, i: _- {0 n  有庆听到我嗓门这么大,急忙四处看看,他是不愿意让同学看到我。这时有个大胖子叫他:
. K- {) W! ]6 y+ i  "徐有庆。"1 R. Y  v5 d* l8 u
  有庆一转身就往那里去,这孩子对我就是不亲。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:; j! [' H; d& Q# U( r' z0 J
  "是老师叫我。". V" _8 |% P7 ]) N2 E5 ^
  我知道他是怕我回家后找他算帐,就对他挥挥手:0 J0 S, u7 Z# K- e
  "去吧,去吧。"
. x3 b' ]! Y' N% v  z  那个大胖子手特别大,他按住有庆的脑袋,我就看不到儿子的头,儿子的肩膀上像是长出了一只手掌。他们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走到一家小店前,我看着大胖子给有庆买了一把糖,有庆双手捧着放进口袋,一只手就再没从口袋里出来。走回来时有庆脸都涨红了,那是高兴的。
5 C3 O* f- G, T1 h- @* |9 Y4 t  那天晚上我问他那个大胖子是谁,他说:
3 ~7 x; B& n* U1 B1 J' l  "是体育老师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9:42
我说了他一句:"他倒是像你爹。"/ B: Q1 ?9 a4 L- ^& T% }  W
  有庆把大胖子给他的糖全放在床上,先是分出了三堆,看了又看后,从另两堆里各拿出两颗放进自己这一堆,又看了一会,再从自己这堆拿出两颗放到另两堆里。我知道他要把一堆给凤霞,一堆给家珍,自己留着一堆,就是没有我的。谁知他又把三堆糖弄到一起,分出了四堆,他就这么分来分去,到最后还是只有三堆。) z7 e+ J! W7 A' t( ^
  过了几天,有庆把体育老师带到家里来了,大胖子把有庆夸了又夸,说他长大了能当个运动员,出去和外国人比赛跑步。有庆坐在门槛上,兴奋得脸上都出汗了。当着体育老师的面我不好说什么,他走后,我就把有庆叫过来,有庆还以为我会夸他,看着我的眼睛都亮闪闪的,我对他说:
0 Y4 z8 s' i" B# J  "你给我,给你娘你姐姐争了口气,我很高兴。可我从没听说过跑步也能挣饭吃,送你去学校,是要你好念书,不是让你去学跑步,跑步还用学?鸡都会跑?"# W; s1 B; N1 e8 }4 M
  有庆脑袋马上就垂下了,他走到墙角拿起篮子和镰刀,我问他:
* e5 f7 j& W* t$ b  "记住我的话了吗?"
2 q% ]$ m6 Z) |; p8 l  他走到门口,背对着我点点头,就走了出去。
; D* |/ h7 ]7 c  那一年,稻子还没黄的时候,稻穗青青的刚长出来,就下起了没完没了的雨,下了差不多有一个来月,中间虽说天气晴朗过,没出两天又阴了,又下上了雨。我们是看着水在田里积起来,雨水往上长,稻子就往下垂,到头来一大片一大片的稻子全淹没到了水里。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哭了,都说:+ b2 P7 ^% G2 V- L
  "往后的日了怎么过呀?"
" `) M8 b4 z0 L6 p( ^: K  年纪轻一些的人想得开些,总觉得国家会来救济我们的,他们说:
) ^( `* ]: C  A! m) [( [  V  "愁什么呀,天无绝人之路,队长去县里要粮食啦。"
. j) ?' s$ V: S/ H6 E2 w  X  队长去了三次公社,一次县里,他什么都没拿回来,只是带回来几句话:
& B' f( ?6 h. ?7 w4 ^" A. K  "大伙放心吧,县长说了,只要他不饿死,大伙也都饿不死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9:42
那一个月的雨下过去后,连着几天的大热天,田里的稻子全烂了,一到晚上,*绱倒?*是一片片的臭味,跟死人的味道差不多。原先大伙还指望着稻草能派上用场,这么一来稻子没收起,稻草也全烂光了。什么都没了,队长说起来县里会给粮食的,可谁也没见到有粮食来,嘴上说说的事让人不敢全信,不信又不敢,要不这日子过下去谁也没信心了。$ @  i' A* {* `" Q5 w6 v, w
  大伙都数着米下锅,积蓄下来的粮食都不多,谁家也不敢煮米饭,都是熬粥喝,就是粥也是越来越薄。那么过了三、两个月,也就坐吃山空了。我和家珍商量着把羊牵到城里卖了,换些米回来,我们琢磨着这羊能换回来百十来斤大米,这样就可以熬到下一季稻子收割的时候。
; p8 o, N& v1 f5 m, q  家里人都有一、两个月没怎么吃饱了,那头羊还是肥肥的,每天在羊棚里中咩咩叫时声音又大又响,全是有庆的功劳,这孩子吃不饱整天叫着头晕,可从没给羊少割过一次草,他心疼那头羊,就跟家珍心疼他一样。
0 u  U6 h; \+ r# S1 V! ]( Z  我和家珍商量以后,就把这话对有庆说了。那时候有庆刚把一篮草倒到羊棚里,羊沙沙地吃着草,那声响像是在下雨,他提着空篮子站在一旁,笑嘻嘻地看着羊吃草。
1 a. R& C; b, F5 O6 e  我走进去他都不知道,我把手放在他肩上,这孩子才扭头看了看我,说:
+ Q; B  P2 D, A9 m5 z  "它饿坏了。"
! L7 Q6 p4 x& `# S' s  K# M. Y. X  我说:"有庆,爹有事要跟你说。"6 H1 o8 n& g6 }6 L5 N; F
  有庆答应一声,把身体转过来,我继续说:- Z4 E( T* W- w$ p+ ?
  "家里粮食吃得差不多了,我和你娘商量着把羊卖掉,换些米回来,要不一家人都得挨饿了。"
4 p" C7 C/ |: _! ^- m2 D  有庆低着脑袋一声不吭,这孩子心里是舍不得这头羊,我拍拍他的肩说:6 t0 z4 V$ p: F; j+ j6 v9 Z
  "等日子好过一些了,我再去买头羊回来。"
. d; f$ x$ m% k' ]  有庆点点头,有庆是长大了,他比过去懂事多了。要是早上几年,他准得又哭又闹。我们从羊棚里走出来时,有庆拉了拉我的衣服,可怜巴巴地说:
( V& V" H1 ?) N# p' ?, B" S  "爹,你别把它卖给宰羊的好吗?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9:42
我心想这年月谁家还会养着一头羊,不卖给宰羊的,去卖给谁呢?看着有庆那副样子,我也只好点点头。, u; `6 o# o( x
  第二天上午,我将米袋搭在肩上,从羊棚里把羊牵出来,刚走到村口,听到家珍在后面叫我,回过头去看到家珍和有庆走来,家珍说:
  s# s7 M+ P2 y( \8 Q" @# B  "有庆也要去。"
  E& y+ i$ `3 X  我说:"礼拜天学校没课,有庆去干什么?"6 t* ~  Y. ~# F
  家珍说:"你就让他去吧。"4 J$ t9 V0 E& q- q1 m( Q7 U2 c2 l
  我知道有庆是想和羊多呆一会,他怕我不答应,让他娘来说。我心想他要去就让他去吧,就向他招了招手,有庆跑上来接过我手里的绳子,低着脑袋跟着我走去。
$ r, f+ B; X! a' P0 q  这孩子一路上什么话都不说,倒是那头羊咩咩叫唤个不停,有庆牵着它走,它时时脑袋伸过去撞一下有庆的屁股。羊也是通人性的,它知道是有庆每天去喂它草吃,它和有庆亲热。它越是亲热,有庆心里越是难受,咬着嘴唇都要哭出来了。
" @; k+ C( c( z" S7 W0 \7 C+ D; h  看着有庆低着脑袋一个劲地往前走,我心里怪不是滋味的,就找话宽慰他,我说:
7 F! f( O( t  J% j1 O  "把它卖掉总比宰掉它好。羊啊,是牲畜,生来就是这个命。". F) d2 E/ t+ Q2 n; F" F: g
  走到了城里,快到一个拐弯的地方时,有庆站住了脚,看看那头羊说:. [# p- O; B( U- n5 h6 p; i' n
  "爹,我在这里等你。"! r0 ~( h1 Q1 V. A
  我知道他是不愿看到把羊卖掉,就从他手里接过绳子,牵着羊往前走,走了没几步,有庆在后面喊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9:42
"爹,你答应过的。"
. G0 Q+ d5 r" j% @; H$ }  我回头问:"我答应什么?"; w+ q# m& [7 d$ R
  有庆有些急了,他说:
4 v( e9 e/ X# o( G  "你答应不卖给宰羊的。"7 Q5 E8 M) @7 K8 o; M8 W& v' G
  我早就忘了昨天说过的话,好在有庆不跟着我了,要不这孩子肯定会哭上一阵子。我说:
. G7 ?8 A' F$ ~8 ?! q' w% f  "知道。"
1 h' T5 v( O+ W. h6 L3 s1 a  我牵着羊拐了个弯,朝城里的肉铺子走去。先前挂满肉的铺子里,到了这灾年连个肉屁都看不到了,里面坐着一个人,懒洋洋的样子。我给他送去一头羊,他没显得有多高兴。* d* V  Q, [& F. V- K
  我们一起给羊上秤时,他的手直哆嗦,他说:- R* Q3 z! c0 B7 |
  "吃不饱,没力气了。"
) r9 l5 O# k* P  o; m! n  连城里人都吃不饱了。他说他的铺子有十来天没挂过肉了,他的手往前指了指,指到二十米远的一根电线杆,说:+ Z  p# V: ^0 i& @' p; C
  "你等着吧,不出一个小时,买肉的排队会排到那边。"7 y4 z1 L, d, [$ V& T7 C
  他没说错,才等我走开,就有十来个人在那里排队了。米店也排队,我原以为那头羊能换回百十来斤米,结果我只背回家四十斤米。我路过一家小店时,掏出两分钱给有庆买了两颗硬糖,我想有庆辛辛苦苦了一年,也该给他甜甜嘴。
1 R6 s) Y! _" U2 U) V3 H4 u  我扛着四十斤大米往回走,有庆在那地方走来走去,踢着一颗小石子。我把两颗糖给他,他一颗放在口袋里,剥开另一颗放进嘴里。我们往前走去,有庆将糖纸叠得整整齐齐拿在手上,然后抬起脑袋问我: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9:42
"爹,你吃吗?"' ?( b7 j* c' O7 B, C
  我摇摇头说:"你自己吃。"/ U# a& U. L8 \
  我把四十斤米扛回家,家珍一看米袋就知道有多少米,她叹息一声,什么话也没说。最难的是家珍,一家四张嘴每天吃什么?愁得她晚上都睡不好觉。日子再苦也得往下熬,她每天提着篮子去挖野菜,身体本来就有病,又天天忍饥挨饿,那病真让医生说中了,越来越重,只能拄着根树枝走路,走上二十来步就要满头大汗。别人家挖野菜都是蹲下去,她是跪到地上,站起来时身体直打晃,我见了心里不好受*?运?担*6 k* O/ _& C. k
  "你就别出门了。"
3 t: [6 C: D" j- H/ t$ C  她不答应,拄着树枝往屋外走,我抓住她的胳膊一拉,她身体就往地上倒。家珍坐到地上呜呜地哭上了,她说:
" y( i& d6 }9 |/ y, [7 A. U2 V  "我还没死,你就把我当死人了。"
  b  C0 U9 ~& R! F9 N! o3 _2 |  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。女人啊,性子上来了什么事都干,什么话都说。我不让她干活,她就觉得是在嫌弃她。
; t: X: N: G) Q( r4 a/ w& E" y  没出三个月,那四十斤米全吃光了。要不是家珍算计着过日子,掺和着吃些南瓜叶,树皮什么的,这些米不够我们吃半个月。那时候村里谁家都没有粮食了,野菜也挖光了,有些人家开始刨树根吃了。村里人越来越少,每天都有拿着个碗外出去要饭的人。队长去了几次县里,回来时都走不到村口,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气,在田里找吃的几个人走上去问他:
% ~" B* X& o' i2 s  _# e  "队长,县里什么时候给粮食?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9:43
队长歪着脑袋说:"我走不动了。"$ d+ Q3 M. e# ]! _* @
  看着那些外出要饭的人,队长对他们说:
7 p: S3 b1 d. N; h5 u1 M  "你们别走了,城里人也没吃的。"
& W2 y" M2 X) ~  明知道没有野菜了,家珍还是整天拄着根树枝出去找野菜,有庆跟着她。有庆正在长身体,没有粮食吃,人瘦得像根竹竿。有庆总还是孩子,家珍有病路都走不动了,还是到处转悠着找野菜,有庆跟在后面,老是对家珍说:) |' H% o  t6 J9 J  u6 ^4 V
  "娘,我饿得走不动了。"
/ r. V2 H8 s3 I5 Z, r6 r  家珍上哪儿去给有庆找吃的,只好对他说:
  Z0 t; W8 w5 ]: n$ j6 @+ Q; {( R) y  "有庆,你就去喝几口水填填肚子吧。"$ ^2 I3 N6 P% O3 V/ F8 p
  有庆也只能到池塘边去咕咚咕咚地喝一肚子水来充饥了。3 F5 @+ Y/ Y. j4 v
  凤霞跟着我,扛着把锄头去地里掘地瓜。那些田地不知道被翻过多少遍了,可村里的人还都用锄头去掘,有时干一天也只是掘出一根烂瓜藤来。凤霞也饿得慌,脸都青了,看她挥锄头时脑袋都掉下去了。这孩子不会说话,只知道干活。
8 q4 M7 P3 e5 _& i3 `/ J2 i  我往哪儿走,她就往哪儿跟,我想想这样不行,我得和凤霞分开去挖地瓜,老凑在一起不是个办法。我就打着手势让凤霞到另一块地里去。谁知道凤霞一和我分开,就出事了。" }# t4 |) W  s, R- R
  凤霞和村里王四在一块地里挖地瓜,王四那人其实也不坏,我被抓了壮丁去打仗那阵子,王四和他爹还常帮家珍干些重活。人一饿就什么缺德事都干得出来,明明是凤霞挖到一个地瓜,王四欺负凤霞不会说话,趁凤霞用衣角擦上面的泥时,一把抢了过去。凤霞平常老实得很,到那时她可不干了,扑上去要把地瓜抢回来。王四哇哇一叫,旁边地里的人见了都看到是凤霞在抢。王四对着我喊:
( s8 ~/ _' Y5 b! e; T2 q  "福贵,做人得讲良心啊,再饿也不能抢别人家的东西。"
作者: jicaijuan    时间: 2012-9-26 09:43
我看到凤霞正使劲掰他捏住地瓜的手指,赶紧走过去拉开凤霞,凤霞急得眼泪都出来了,她打着手势告诉我是王四抢了她的地瓜,村里别的人也看明白了,就问王四:# v, @7 [7 H% R" q$ h, v
  "是你抢她的?还是她抢你的?"; K6 e5 ^$ i+ d9 q7 S/ ^9 e% q
  王四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,说:
; g7 T/ M& J+ ~& P  "你们都看到的,明明是她在抢。". ^- B% x/ h0 P9 G, @5 p. o
  我说:"凤霞不是那种人,村里人都知道。王四,这地瓜真是你的,你就拿走。要不是你的,你吃了也会肚子疼。"
/ |4 a" G6 D" B" ?  王四用手指指凤霞,说道:$ C9 a/ W6 @, I
  "你让她自己说,是谁的。"
4 Y8 @6 U& n- `  他明知道凤霞不会说话,还这么说,气得我身体都哆嗦了。凤霞站在一旁嘴巴一张一张没有声音,倒是泪水刷刷地流着。我向王四挥挥手说:
$ y, a+ K3 r, `  "你要是不怕雷公打你,就拿去吧。"
0 ~& A  g5 x% L" ?( Y  王四做了亏心事也不脸红,他直着脖子说:1 ?$ v$ ~" u4 ]: |% \% L- w
  "是我的我当然要拿走。": f+ x+ \1 i( L* V6 a; k' g
  说着他转身就走,谁也没想到凤霞挥起锄头就朝他砸去,要不是有人惊叫一声,让王四躲开的话,可就出人命了。王四看到凤霞砸他,伸手就打了凤霞一巴掌,凤霞哪有他有力气,一巴掌就把凤霞打到地上去了。那声音响得就跟人跳进池塘似的,一巴掌全打在我心上。我冲上去对准王四的脑袋就是一拳,王四的脑袋直摇晃,我的手都打疼了。王四回过神来操起一把锄头朝我劈过来,我跳开后也挥起一把锄头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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